九五之卷 第十八章 謀算(上)

大宋宣和五年五月廿一,癸酉。

開封。

南熏門趙府。

五月早已入夏。一朵朵粉色的荷花在水面上搖曳,蟬蟲已經在枝頭開始歡唱。

趙琦獨坐在後院的涼亭中,一手拿了本《漢書》,一手則提起一柄銀酒壺,自斟自飲。冰鎮過後的葡萄酒,傾入高腳玻璃杯中。杯壁外側掛著滴滴水珠,杯中的酒液鮮紅欲滴,還沒入口,便有一股清涼的醇香撲鼻而來。

趙琦身為質子,身份尷尬,行動不便。每日里除了讀書,還是讀書。幾年下來學問大漲,也染上了許多士大夫的習氣。今日以《漢書》佐酒,也是仿著先賢故事。每每看到佳處,擊節叫好之外,便一杯葡萄酒飲下,書之醇厚與酒之醇香相得益彰,卻是大有古風。

一卷《漢書》已經翻到了霍去病封狼居胥一節,壺中的葡萄美酒也喝去了大半,趙琦的頭腦開始變得暈暈乎乎,這時,他聽見身後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眯著眼睛,回頭看去,卻見是他從東海帶來的管家,府中的老都管。

老都管快步走到趙琦身側,額頭上的皺紋中聚滿了汗水,神色也是惶惶不安:「三郎,外面的人又多了許多。大門和後門街上的十幾家攤販都是皇城司的人,側門外也有兩個。方才王小六家的出門採辦,竟然有三個人在盯梢……」

趙琦臉色如常。舉起酒杯。隔著晃動著地美酒,看著天上的太陽。熾烈的陽光穿過晶瑩剔透的玻璃,穿過鮮紅如血的酒漿,落入趙琦眼中的,是一抹艷麗的亮紅。他渾不在意地說道:「是嗎?那還真是太謝謝鄆王了!」

從政和六年起,由於趙佶地寵縱,掌管京中稽查、情報的皇城司便交由皇三子鄆王趙楷提舉。這個擁有兵權地特務機關。落入有資格爭奪皇位的趙楷手中,本身就代表了趙佶的傾向。

而趙楷做得也很賣力。皇城司的人數擴大了一倍不說,連監視、盯梢的技術也因為常年緊盯太子身邊的東宮官員而水平大漲。如今由於趙琦的身份大變,使原本已經減少到幾根手指就數得過來地監視者,一下翻了近十倍。人多得幾乎把趙府的門都封住了。

看著趙琦悠然自得的樣子,老都管急得幾乎要跳腳,「三郎!現在可不是說笑的時候!」

「我沒有在說笑!」趙琦把杯中的殘酒一口乾下,將酒杯放到石桌上。「有皇城司的人在,至少不用擔心飛賊強盜了。告訴王小六,他渾家出去採辦,有三人做護衛,還有什麼好操心的?你再看看府里缺什麼貨,然後對外面皇城司的人說,讓他們明天把東西準備好,府里會照顧他們生意地。」

老都管臉色苦得幾乎能擠出汁來:「但皇城司再這樣盯下去。內外隔絕,府里的消息傳不出去,外面的消息也傳不進來。高主事那裡可是有半個多月沒人來了!」

「沒關係,沒有人來,我這裡也可以清靜些!」

比起往日,趙府的確清靜了許多。不過不是因為職方司京畿房主事高明光沒派人來聯絡。而是舊日里常來常往的太學生們,已經絕跡於趙府。這些未來的大宋官吏,政治嗅覺無一不是敏銳過人,當東海王家地身世來歷在東京城中傳揚開後,來趙琦這裡騙吃騙喝的太學生一個都不見了。他們都很清楚,不論東海王的身世是真是假,與其來往過多,對日後的政治前途,必然是個難以抹去的污點。

老都管嘆道:「但若是發生什麼大事,肯定會措手不及啊!」

「我有十萬大軍做靠山。又是太祖皇帝之後。東京城中誰敢為難於我?」趙琦哈哈大笑,莫名其妙就成了太祖皇帝的遺脈。跟趙官家切切實實的攀上了親,他也毫不忌諱,隨口就當玩笑說出來。

老都管沒詞了,半天后才說道:「……難道就只能看著皇城司的人一直堵在門口?」

「我有什麼辦法,還能把他們趕走不成?只能苦中作樂啊!」趙琦搖頭苦笑,「給你這一鬧,看書的心情都沒了!」收起書,把桌上的殘局交給老都管處理,他便搖搖晃晃地沿著石子路,向書房走去。書房中有搖椅,又涼快,正好可以睡個午覺。

不過當趙琦推門入房,卻見一人安安穩穩地站在書房中央,看著窗外遠處的池塘。趙琦臉色一變,隨即舒展開來:「原來是高兄弟!」

「高明光見過殿下!」京畿房主事對趙琦彎腰行禮。

「免了,免了!又沒外人,何必做這些俗禮。」趙琦說著,看了看一身走卒打扮地高明光,好奇的問道:「高兄弟,我這府外幾十個皇城司的探子盯著,你是怎麼進來的?」

「京畿房有幾人在皇城司掛了個名,今天有一個正好被安排在側門外做磨鏡匠。下官趁另外一人被引開的時候,就潛了進來。」高明光拱了拱手:「還請殿下恕下官不請自來之罪。」

「我這裡很久沒有客人上門了,你來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哪會怪罪。」趙琦邊笑著,邊把手上的書冊放回書架,坐到搖椅上,問,「高兄弟,我知道你貴人事忙,一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今日來此,究竟為了何事?」

「只是久無府中的消息,下官不放心,才潛進來聯絡,不過,另外還有一樁事……」

「什麼事?」

高明光道:「大王派來的貢使已經入京,明日將會來拜訪殿下。」

「貢使?」趙琦奇道。「三月份時,不是剛剛來過嗎?怎麼現在又來了?」

高明光搖著頭:「三月時,那是依例入貢,但今次不同。大王已經冊立長子伯安為世子,並上表請封。今次貢使前來,便是為了此事。」

「……大哥兒地名分終於定下來了……」沉默了許久,趙琦終於幽幽嘆道。心中也是感慨萬千,『是伯字輩啊!』他二哥的布局用意深遠。當初給他侄兒起名字的時候,就定下以『伯』字為輩份排行。當時趙琦還覺得奇怪,但現在看來,都是趙瑜在今日做鋪墊。匡、德、惟、從、世、令、子、伯,這幾個字是宋太祖一系的輩份中字,趙瑜、趙琦充的是太祖皇帝的六世孫,為子字輩。他們的子嗣自然就是伯字輩。

「世子已滿八歲,現在才把名分定下,已經算遲了!」

「時間過得真是快啊!轉眼就是八年了!」趙瑜感嘆著,「伯安聰明仁孝,日後必是明君,東海也會在他手上更加興旺。」

「那是當然!有大王、陳相公和文樞相親自言傳身教,世子定然會成為一代賢君!」

※※※

此時地基隆城中,趙瑜卻沒有把心思放在兒子身上。一條從天津傳來的消息。讓他和陳正匯都放下了手上地工作。

「張覺已經投了大宋?!」趙瑜問著把情報拿過來的趙文。

趙文點頭應道:「正是。」

趙瑜搖頭嘆道:「想不到張覺竟愚蠢如此,這是自尋死路啊!」

陳正匯感到不解:「大王何出此言?!」

「先生熟讀史書,司馬溫公的《資治通鑒》應該不會沒讀過罷?」趙瑜問著,語氣卻很肯定。陳正匯學識淵博,其父陳瓘更是一代學宗,《資治通鑒》當然不會沒讀過。

陳正匯謙虛道:「《通鑒》浩然長篇。字數以千萬記,臣也僅是粗粗讀過一遍,沒有多做精研。」

「那對於玄宗時,渤海國王大門藝與其弟大武藝之爭,先生可有印象?」

得趙瑜提醒,陳正匯很快就從腦海里找到了那段史料。

天寶年間。渤海國王大武藝因黑水靺鞨投靠大唐,遣其弟大門藝統軍征討。大門藝不願領軍,上書兄長,勸其退兵自守。大武藝因而大怒,決議誅殺弟弟。大門藝遂逃亡大唐。大武藝不甘罷休,遣使節入長安。要求把大門藝處斬。

對於大武藝的行為,唐玄宗不是出言譴責大武藝失藩臣之禮,而是把大門藝送去安西都督府,又派欽差去渤海,謊稱已經把大門藝流放嶺南了。但渤海派在長安的使臣卻是個能打聽的好手,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大門藝真正的去向。大武藝得到消息,又遣使相責,「大國當示人以信,豈得為此欺誑?」堅持要玄宗皇帝處斬大門藝。最後玄宗無法,先把泄露消息地鴻臚寺卿貶官,再把大門藝當真發配去了嶺南,給渤海王做了個交代。

司馬光在通鑒中對此事評論道:王者所以服四夷,威信而已。大門藝因為忠心大唐而獲罪,所以來投靠天子;玄宗當明斷曲直,賞門藝而罰武藝,此為政之根本。就算不能征討渤海,也當明確大門藝無罪,而告之渤海使臣。但明皇威不能服武藝,恩不能庇門藝,卻聽著奸臣小人的建議以謊言欺詐,以至於在小國面前陷入窘困的境地,卻怪罪鴻臚寺的官員泄漏秘密,可謂是上國的恥辱!

陳正匯明白,趙瑜拿此事比張覺,當是不看好張覺的結局。

趙瑜說道:「不論唐玄宗還是現在的道君皇帝,他們所缺的就是擔待。張覺背金投宋,宋人不拘泥盟約小節,收留與他,本做得沒錯。但不論大宋還是張覺,都沒做好應對憤怒地女真人的準備。

如果張覺能在金人攻勢下守住平州倒也罷了,但若是他兵敗逃歸大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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