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十五章 翻牌(下)

大宋宣和五年二月廿一,乙巳。

這一日,一大清早,住在基隆城北的居民便在驚天動地的鼓樂聲一個個驚醒過來,還沒等他們把惺忪的睡眼揉開,街上整齊的正步,便從王宮外一直延伸到太廟前。

「今天又怎麼了?!」街邊的一棟兩層小樓中,一個粗豪雄壯的聲音響起。如果不看說話人,很難有人能相信,這個雄渾的聲音會出自一個女子。

「聽說是大王要去太廟祭拜。」她的丈夫回答著。有著一個五大三粗,猶如巨靈神下凡的婆娘,丈夫的聲音不出意料的有氣無力。

「前幾天不是剛鬧過?!」

「那是凱旋禮,今天是獻祭太廟,不一樣。」

「吵個什麼!」婆娘罵罵咧咧,「半月不到就鬧了兩次,那些赤佬也不嫌做著膩味!」

「聽說出征的官兵都發了一個倭女做賞賜,怎麼會膩味……」一陣口快,丈夫忘記了掩飾語氣中的羨慕,當他警覺的住口時,雷霆風暴已經在身邊匯聚。

「老不死的!」暴怒的妻子一聲斷喝,猶如青天里一個霹靂猛然炸響,房樑上的灰塵撲簌簌的直落,一隻運氣不好的耗子剛好從房樑上經過,頓時給震了下來。那隻倒霉鬼在地上吱吱叫著轉了幾個圈,哧溜一聲鑽進了床底下。

如同掃帚一般的濃眉高高吊起,蒲扇般地的巨掌把瘦小乾枯的丈夫拎了起來。充滿血絲的雙眼瞪得有如銅鈴:「老!不!死!的!」

婆娘眼中的殺氣讓丈夫恨不得自己也能變作一隻耗子鑽進床底,只看渾家臉上聚集的烏雲閃電,就知道他今天少說也會丟掉半條命。

「吳大嫂、王老實!」樓下地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里正的聲音也同時傳了上來,救了做丈夫地半條如風中殘燭般的小命,「快點出來準備香案,王駕馬上就要到了!」

「……知道了!」婆娘一聲大吼。把自己心中的怒氣對外噴了出去。

此時不比早年,現在的東海由於常年捷報不斷。一次次的凱旋禮、入城式和獻捷太廟之儀,使得基隆城中的百姓都已經麻木了。一般情況下,這些儀式都是由禮部官員所主持,根本就不會有人搭理,該開店的開店,該做工地做工。除非趙瑜親自出馬,各街各坊的里正才會把管轄的居民從家中趕到街上。照著規矩對東海王的車駕焚香禮拜。

不僅是城中百姓,連趙瑜現在也覺得參加祭禮實在太辛苦。為了誠心敬祖,三天來,女色不能動,美食不能用,清湯寡水的過了三天,人都瘦了一圈。他打定主意,以後還是少折騰為妙。

瞥眼看著蹲在門外、興高采烈地和大姐擺弄著剛剛得到的白色寵物的長子。再過幾年。兒子成人,就可以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典禮,丟給他處理了,自己也可以落得輕鬆。

身披金甲,拎著金盔,趙瑜走出門外。趙文早已裝束整齊。在外等候許久。緊緊跟在趙瑜半步之後,他問著:「二郎,你真地決定了?」

「當然!」

「東京那裡會不會……」

「他們自顧不暇!」趙瑜搖頭打斷。

「……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信!」

「沒關係,我不求他們現在相信。不過很快,他們就會想相信!」

兩人的對話如同打著啞謎,一直持續到趙瑜的金輦玉輅的車駕前。

近衛營早已整裝待發,而文武臣僚也已等待許久。等趙瑜上了車,隊隊騎兵儀衛當先出動,而百官將佐,也依著品位高低。一批批的出發。陳正匯為百官之首。趙文為眾將之領,兩人的車駕位置就在趙瑜正前。

一行隊列浩浩蕩蕩。穿梭在基隆城地主街之上。雖不比東京城中,天子出巡時的盛大規模,但護衛東海王駕的,皆是百戰餘生的精銳,不是大宋三班殿值的那群雜耍兵可比。

車駕經過,街邊居民都置了香案,出門參拜。而街邊巷內,早站滿數千官兵,一見趙瑜的車駕出現,班首奏喝聖躬萬福,而士兵們便應聲高呼萬歲。萬歲的呼聲響徹城中,從東海王宮,由東向西,一直傳到太廟前。

東海國的太廟,形制並不奢華,趙瑜也沒心思在這上面多耗財賦。不過他畢竟也是一方諸侯,自家的宗廟也關係到臉面,所以也不可能太過寒酸。當年建城時,也派了數千奴工參與修建,由十五六間大小殿閣組成的建築群,放在基隆城中,也是排在前面地了。

趙瑜地車駕緩緩抵達太廟。東海朝堂的百官,基隆城中地將領此時由陳正匯和趙文分領,已經在太廟門前分班排列,靜靜恭候。趙瑜就在他們中間的通道中昂首而入,直入太廟之中,而文武百官又由陳、趙二人領頭,緊跟在趙瑜之後。

太廟之中,一切的準備早已就緒。裊裊檀香輕霧在院落中飄散,一曲曲宮廷雅樂比檀香青煙更為飄渺悠長。正殿之內,燈火通明,供案、靈位、祭品,擺放得整整齊齊。

倭王的首級還在日本時,就已在大鍋中煮化了血肉,只剩光禿禿的頭骨。用日本特有的漆器工藝,層層疊疊刷了百十層生漆。在空氣中放置了幾個月,原本褐色已經轉成了純黑,黝黑沉鬱,宛如一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而作為日本鎮國之寶的劍、鏡、玉,卻殊無神奇,只是普普通通的漢代式樣的銅劍和銅鏡,以及一枚素色的鉤狀玉器。

不過,不論普通還是精緻,這幾件用黑色的托盤盛著、擺放供桌神主前的祭品,都是征服倭國的標誌,其上凝聚著倭國的百萬冤魂,無人能輕忽視之。

殿中禮賓使的高聲唱喝,趙瑜率著一眾文武以禮讚拜。

初獻敬天,亞獻敬地,終獻敬先祖。

一獻一叩拜,三獻三拜之後,祭禮已成。準備了十餘日,但真正的過場,也不過一刻鐘。趙瑜當先站起,但他彷彿忘了下令平身,文武百官仍不得不老老實實的伏跪在原處。

他的視線凝定在前方,只略略猶豫了一下,便邁步向前。厚底的馬靴一步步的踏著青石地面,身上的甲葉隨著步子嘩嘩作響,這是殿堂中僅有的聲音。雖然趙瑜心知一旦走出這一步,就再沒有轉圜的餘地,但他還是穩穩的走了上去。

寬大的供桌之上,擺著趙瑜歷代先祖的靈位。從趙瑜的父親趙櫓開始,六塊牌位分了高低主次,前後排開。不過,只有兩側的四塊靈牌光明正大的顯露著主人的名諱,而正中的兩面神主卻是上覆帷幕,正面向里,而以背面對外,遮蓋得嚴嚴實實。

除了趙瑜、趙文等寥寥數人,無人知道這是為何。

依照從周公定禮開始就流傳下來的規矩,諸侯上表歸附或是請封時,都要把自己家族的譜系寫明。就算是李元昊那個党項,李乾德那等南蠻,上表請封的時候都沒有例外。不過,在趙瑜這裡卻出了岔子。他只自稱是涿郡趙氏之後,與當今大宋皇室同出一脈,但詳細的源流譜系,在當初上表歸附的奏文中,趙瑜卻隻字未提,只寫明到高祖父一輩,而始祖的名諱一直隱而不露。

宋廷曾多次要求趙瑜把先祖的譜系寫明,甚至暗示就算是編也該編一個出來,而趙瑜卻始終如故。東海國王的家世,在東京城裡,已經引為笑談。不過東海國中官吏百姓,都知道趙瑜並非沒有先人族譜,擺在太廟之中的神主,可是明明白白的六具。只是那兩塊背轉過去的牌位上的姓名究竟是誰,坊間多有猜測,亦是眾說紛紜,卻始終沒有個合情合理的定論。

但今日之後,他們可以不用再費力去猜了。

把倭國的國主首級和鎮國之寶一腳踢開,趙瑜站到了供桌之前。近三尺高的烏檀神主,正正的擺著供桌的中央。欠身抓住牌位兩側,趙瑜有些吃力的把兩塊重達數十斤的神主接連轉了過來。

由於他曾下令嚴禁外人觸碰,牌位之上已是積滿灰塵,從這一點看,他的命令並沒有被違反。輕手輕腳的扯去蓋在上面的帷幕,一點點地擦凈了厚厚的浮灰。最後,趙瑜定定的看著牌面上的文字,一筆一畫用手撫摸著,指尖在不住的顫抖,幾乎難以自已!

自從當年定計,到如今,已有十餘年。這十幾年來,他一步步的把小小的浪港寨發展成了世間有數的大勢力,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國家,也建立了一支橫掃天下的軍隊,其間的辛苦與心血,不足為外人道。但這些付出,如今已經有了回報,放眼天下,已經沒有哪國哪家能讓他畏懼半分,現在,他終於可以翻開這最後的底牌!

不知在靈位前站了多久,趙瑜終於緩緩地轉過身,從眾臣僚的身邊走過,沒有停留,沒有說話,就這麼一直走了出去。許久之後,在殿中伏跪的眾人方抬起頭來,兩具終於露出真容的神主靈位就在他們眼前。九條張牙舒爪的五爪金龍浮刻在靈位四周,銅底鎏金的大字鑲嵌在烏檀神主的中央。六十四盞長明宮燈照得太廟正殿猶如白日,兩排大字閃閃發亮,文武百官看得分明:皇宋太祖高皇帝!

皇宋秦康惠王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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