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卷 第一章 平安(上)

大宋宣和四年十月十一,丙申。

百千家似圖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

這是一座周圍近四十里的大城。貫通南北、寬達六十步的朱雀大街把城市一分為二,街巷縱橫如阡陌,把城市切割成一座座整齊的里坊。街道兩旁,柳櫻成列,里坊之中,屋舍連綿。如果有人只看這城中格局,不免會產生誤會,以為自己身處在大唐之都、當年的天下中心、雄偉壯麗的長安城之中。不過,這並非長安,而是平安——日本國都平安京。

自從倭王桓武在延曆四年(唐德宗貞元九年,西元704年)把都城從長岡遷來此處,這座以唐長安和洛陽為模本的城市,作為日本國的中心,迄今已有三百三十年。

給京城起名平安,承載著桓武王對平安、吉利、安寧與和平的期望,而正如他所期盼的那樣,三百三十年來,雖然日本偶有戰亂,但平安京中卻從未遭遇過戰火。與大陸上,從中唐一直延續到五代的戰亂比起來,這個時代的日本的確是難得一見的平安之國。

但這有人羨慕、也有人厭倦的和平光景,也終於到了要結束的時候了。

這一日,一隊人馬從平安京南面正門羅城門徐步入城。居中的兩人一身漢人裝束,身穿的也是大宋方心曲領官服,所騎乘的更是肩高五尺地駿馬。而護翼在兩人周圍,身著日式盔甲,騎著分不清是驢子還是馬匹的倭兵,則顯得猥瑣許多。

這些倭兵雖是擺出護衛的架勢,但不時瞟向中間兩人的目光卻是陰狠森寒,毫不掩飾眼中的殺機。而一路過來,道邊的倭人也都是目露凶光。甚至有些佩刀之人,按著刀柄大聲喊叫。一副惡狠狠的要衝殺上來地樣子。

周圍殺氣升騰,呂將神色絲毫不亂,他既然領了下最後通牒的任務,自是要把生死放到一邊。富貴險中求,在東海國中,他是後來者,又是有著明教餘黨地身份。不拚命表現,那他一輩子也只能屈居人下。不過呂將並沒有太擔心,他身後的靠山足夠結實,諒這些倭人也不敢做出什麼事來。

馬蹄聲脆,呂將在馬上環視四周:「百千家似圖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當真就如書里的長安城一樣!只是……」他的視線投向城西,「為什麼只有東邊像呢?」

平安京的城市構建的確按照長安城的形制,但隔著中央地朱雀大街,城東和城西的風景完全兩樣。城東是一片繁華。樓宇林立,而城西卻一片破敗,屋舍寥寥,多為荒地,甚至還有農田。這麼突兀的對比,讓呂方覺得十分納悶。

「那是因為城西地勢不好的緣故。」陪著呂將進城的。是充作隨行通譯的商人,但真正身份是東海派駐在日本的密諜,對日本內情算是有所了解:「平安京被朱雀大道中分,東城為左京,西城為右京。這西城右京是填塞了湖泊沼澤為地基,剛建成時看不出問題,但幾百年下來,地基沉陷,居民陸續遷出,最後變成了現在的這副模樣。」

「哪有把城市建在沼澤上地道理。是哪個糊塗蛋建得城?」

「據說是因為此地風水好。四面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皆備,所以陰陽師把城址定在此處。沼澤也是好風水的一部分。不得不如此。」

「焉有此理!」呂將搖著頭,對日本人的想法實在難以理解。

「還有更有趣的。」通譯笑道:「說起來這平安京並不是完全照仿長安。倭人把西城右京稱為長安,而東城左京則喚作洛陽,乃是合大唐東西二京為一城。現在『長安』破敗,『洛陽』繁盛,所以倭人進京也稱為上洛。」

呂將不由失笑,「還有這種說法啊……」他只知倭人心慕大唐,卻沒想到連城市的名字都離不開唐風。

一行人在城中迤邐而行,沒有去城中的驛館,而是直接走完整條朱雀大街,直奔倭王王宮而去。半個時辰之後,呂將已經站在了。不過他面對地不是僭稱天皇的倭王,而是執掌日本朝政大權的白河法皇(注1)。

在平安時代,號稱萬世一系的倭王早已大權旁落。早期,政權是被世代壟斷攝政、關白等朝中要職的外戚藤原氏所掌控,時稱攝關政治。但到了四十多年前,現在的白河法皇登基,收攬大權,在當了十幾年倭王之後,退位做了太上皇。因其篤信佛教,退位後便出了家,故也稱法皇。不過他雖是退位,但權柄卻未交出。把持大權迄今已有近三十年,雖然現在年過古稀,但仍沒有放權的跡象。由於此時皇族、貴族出家,多以他所居住的寺院地名代稱——白河法皇便是因居住在白河院而得名——所以白河法皇以出家人身份掌權便被稱為院政。

呂將在行禮之後,被賜了座,便跪坐在一塊厚實的軟墊上。正對面,白河法皇被厚厚一層鉛粉刷得慘白的臉上,完全看不出年齡,兩側地官吏,也是一般地妝容,一眼看去,如同一堵堵雪白的石灰牆。

「呂郎中。」白河法皇一開口,石灰牆便在嘴角處有了細小地龜裂,鉛粉碎片一塊塊落下,說的話卻是字正腔圓的漢家官話。「貴我兩國一向睦鄰敦好,是一衣帶水的友邦。兩國往來,從未斷絕,自問沒有失禮的地方。為何貴國今次突起大軍,犯我疆土?」

當年東海出兵奪佔了對馬、壹岐二島,截斷了日本與高麗的聯繫,壟斷了日本地對外貿易。在此前。由於日本實行的鎖國政策,日本的外貿在內由九州島上的太宰府所控制,在外則由高麗商人一直把持著。高麗商人們從大宋販來絲綢、瓷器以及書籍佛像,運到太宰府販賣,又從太宰府購買日本特產的漆器和刀劍賣去大宋,從中攫取了大量利潤。

不過當東海人來了之後,貿易壟斷權順理成章的轉移到他們手中。雖然這的確損害了與高麗聯繫緊密地利益集團,但由於少了高麗人從中盤剝。更多日本貴族享受到更加價廉物美的唐物,所以還是以歡迎居多。

而且東海人為了名正言順地壟斷貿易權,還主動傳授了灰吹法這種最新的提煉白銀的冶煉技術,同時派出探礦隊幫著在國中尋找金銀礦藏。幾年來,開發出的金銀礦已有十幾處。靠著源源不斷的金銀,日本的王公貴族們從東海手中大批購買各色珍玩,過上了更加驕奢淫逸的生活。對於慷慨無私地東海人。日本國中都是感激涕零。

這一段蜜月期,已經持續了四五年,在所有人想來,應該還會再持續下去。但今次東海人突然翻臉,卻讓平安京中上至王公貴戚,下至商人黎民,都有措手不及的感覺。

「陛下容稟……」呂將朗聲說道,「今次我國起大軍至貴國。只因我東海商隊有一人在平安京中失蹤,只要陛下把那人交還,我家大軍必然退去。」

「一派胡言!」一個倭官跳了起來,同樣說著標準的漢語,「我早已遣人調查了幾十遍,平安京中根本沒有一個外人!」

呂將搖頭。雖然說的話荒謬絕倫,但他的表情卻莊重肅穆:「我家已查得確實,的確是有一人在平安京中失蹤。如果貴國找不出,我們可以幫著找。還請陛下打開城門,讓我軍進城搜尋!只要把人找到,我軍自會撤離。」

殿中的倭官聞言,紛紛跳起大罵。白河法皇一抬手,把他們壓了下去。他對呂將道:「如果吾說不呢?」

「還請陛下三思!」呂將恭聲說道,「看在貴我兩國多年交情份上,我家可以再等上五天。如果五天之後。陛下還不能給我東海一個滿意的答覆,我東海會幫陛下做出決斷。」

同一時間。

平安京外。

一片片帳幕已經覆蓋了鴨川河邊兩岸。河道邊地民宅也都被強佔了去,這裡的居民早已湧入平安京中。在此處安營紮寨的,是人數高達八萬的東海大軍。

「還要等五天?」中軍大帳中,剛剛從南面港口趕來的朱聰問道。

「還要等五天。」趙瑜給了確實的答覆。

「留給倭人地時間會不會太長了?大王你從登陸到現在已經拖了十天,現在又給了他們五天……倭人的援軍肯定就要到了!」

「就是要等他們的援軍。」趙瑜笑道,「我這是在練兵。這兩年,除了武兄弟的第四艦隊獵了幾年猴子,野戰四營去三佛齊幫了把手,其他部隊,無論陸軍海軍,都是在家養著呢。軍隊不打仗,戰鬥力會直線下降,現在天下大亂,不僅遼、金,連大宋、西夏都卷了進去,雖然現在東海是置身事外,但很快也要大舉出動。不練不行啊,就當作實戰演習好了!」

朱聰搖著頭,他去年又被派去遼東,現在才調回來,對趙瑜此次的計畫並不了解其中詳情:「當年對付交趾、女真,也不過帶了五千,滅三佛齊也僅有一萬,日本雖為大國,但出動如此多的軍隊,連獅子搏兔都算不上了,而是大象踩螞蟻。這根本是浪費軍糧啊!」

此次東海攻打日本,不僅是全軍總動員。趙瑜甚至下了全國動員令,二十歲到三十五歲的青壯被抽調了五分之一,連同野戰一、二、三營三個老營和新成立的虎翼第一、第二,宣翼第一、第二四個新營,再加上護翼王家、作為趙瑜近衛的神機一營,總計八萬大軍,浩浩蕩蕩的從南方地港口登岸,在平安京外紮下連綿十幾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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