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之卷 第五十九章 投奔(上)

大宋宣和二年十二月初三,己巳。

睦州。

三個月如同一個輪迴。

方臘不禁悲嘆著。

三個月前,在萬歲聲中,他昂首縱馬馳入睦州城,那時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彷彿天地就在指掌間。但三個月後的今天,他就只能站在睦州城頭,神色木然的看著城下的官軍在那裡耀武揚威。

官軍的營地從四五里外的村莊順著新安江畔官道一直延伸到城下半里的地方,連綿而疏鬆的營帳看起來防衛並不森嚴。但方臘知道,駐紮在其中的五六萬官軍,就算是在睡夢中也不會給他留下任何機會。

在昨夜,他搜檢全軍,挑出了三千在夜中至少殘留有一點視力的士兵,趁著官軍新來乍到立足未穩的時候出城反擊——當初杭州城中的幾次夜襲讓他記憶深刻——但結果卻與此前數仗並無二致。這支讓方臘寄予厚望的隊伍甚至沒能攻破同樣只有三千人的官軍前營!

自從在杭州城外的清河堰決戰慘敗之後,一個多月來,聖軍與官軍沿著新安江在漁浦、富陽、桐廬、釣台等縣鎮多次交戰,卻沒有一次讓他聽到勝利的歡呼。

除了失敗,還是失敗。唯一的區別就是損失是多是少。而且每次戰敗,都有大批忠心耿耿的教眾被留下來斷後,但他們所能做到的也不過把官軍拖上三五日地時間。每當聖軍撤退到一地。剛想停下來喘口氣時,官軍的大旗就又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之中。

就這樣一敗再敗、一退再推,方臘他就從杭州又回到了睦州,而當日圍攻杭州城的二十萬餘大軍,隨他退到睦州城中的,卻依然還有二十萬。不過,不再是二十萬正當年的精壯。而是混雜了一多半老弱婦孺的雜軍。

這也多虧了官軍。不知童貫那閹人下了什麼命令,官軍在一路攻來時。於路上鄉鎮和村莊,只要發現丁點聖教教徒地蹤跡,便會大肆搜捕燒殺。當初聖軍進軍時,已經把那些鄉鎮村莊中的異教徒都殺掉了,剩下地都是信了聖教的教眾,而官軍此次又反殺回來,新安江沿岸的鄉村已無譙類。只剩座座廢墟。

而幸運的逃過官軍屠刀的教徒,也不得不跟上聖軍的腳步,聖軍的損失也就因此而得到了補充。雖然這些人不比早前損失掉地虔誠教眾,但在官軍的威脅下,維繫他們繼續作戰的,是更加旺盛的求生意志。

『還有機會的!』方臘打起精神,杭州不過一萬多兵,三五萬民伕就能在他二十萬大軍中守上一月。而睦州的城防雖比不上杭州,但比起桐廬、富陽兩縣仍要強出許多。他現在麾下仍有二十萬大軍,前日徵集的糧草也還有許多,而城外的官軍不過五六萬,守到明年開春不成問題。

方臘早已打探清楚,童貫此次南下。所率領地軍隊以西軍為主。關西人早已習慣西北乾旱之地,到了濕潤陰寒的南方,水土不服者必然甚多。只要能堅持下去,官軍肯定會不戰自潰!

「天命在我!」方臘自我催眠式的說著,「上天不會亡我!」

他曾聽呂將說起,去年京中曾經流傳過『東南有聖人出、真龍現』的讖言,他自號聖公卻與這讖言暗合。這若非是天意,又怎會這麼湊巧?

「我有天命!」他狠狠對城下的官軍叫了出來。

「聖公!」城下一聲喚,把陷入半瘋狂狀態的方臘叫醒。是軍師汪公老佛地生意。

方臘回頭,卻見不但是汪公老佛。連剛剛傷愈的方七佛。丞相方肥,以及前日才被派回青溪老家徵收糧秣、壯丁的方百花和呂將都一齊趕上了城來。

「出了何事?!」方臘看著眾人一齊上來。人人臉色不對,皺眉問道。

「聖公……歙州丟了!」汪公老佛先把周圍的護衛都趕得遠遠的,方將噩耗說了出來。

「……胡說!」方臘一把扯過汪公老佛,對著他那張皺紋滿面的老臉,厲聲叫道,「這是謠言!」

「聖公!」呂將踏前一步,為汪公老佛解圍,「此事千真萬確。正在攻打宣州的八大王所部已全軍覆沒,逃到青溪的殘兵說得一清二楚。官軍此次來襲,是東西兩路並進。我們對上的只是其中的東路軍。而西路軍,則是途經江寧府和宣州繞到了我們後方。」

方臘推開汪公老佛,整個人失魂落魄:「連八大王都死了嗎?」

那個八大王是不過是天目山中地山賊,自號八大王,日常做地是剪徑的營生。當聖教起兵後,他當先投奔了過來,方臘給他封了個官,讓他領著一支偏師去宣州發展。本聽說已經陸續攻佔了宣州地太平、涇縣二縣,正準備攻打宣州州城,但想不到卻遇上了官軍的偏師。

呂將看了看方臘的樣子,搖了搖頭。這明教聖公已經完了,而聖軍也快完了。

『日暮途窮啊……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放棄學業,投入叛軍,不是為了什麼光明教,而是希望能一展所長,為自己掙得日後的富貴!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呂將想著,『杭州……是杭州!』

杭州是個轉折點,聖軍攻打杭州之前,一切順利的難以想像。攻睦州、下歙州,破桐廬,奪富陽,大軍勢如破竹。但當到了杭州城下,卻如洪水撞上了礁石,碰得頭破血流。

二十餘萬大軍,頓兵城下有二十餘日。後經連番血戰,才勉強取得了勝勢,眼看著五六天之內便能攻下城池,可誰能想到,他們的援軍竟然來了。

十月二十一日,官軍援軍地前鋒從北而至,一舉擊破了城北大營。不過那時官軍人少。戰線並未因此崩潰。但呂將知道,大勢已去。他當即建議方臘。留一部抵擋官軍外,率主力向南方轉移。但方臘卻沒有採納他的建議,仍想再搏一把。

接下來的三天,萬五官軍日日出城邀戰,雙方連番血戰,雖然看起來是不分勝負,但城中官軍拖延時機的目的卻達到了。兩天後。官軍主力殺到,聖軍慘敗於在清河堰,二十萬眾就只剩一半,而其中精銳更是喪失殆盡。接下來戰富陽、戰桐廬,連戰連敗,雖然方臘利用信徒拖延,但官軍下手極狠,一個村子接一個村子的燒殺搶掠。明教在浙西的百年根基,一月之間全被摧毀。

儘管現在方臘手上看起來還有二十萬人地樣子,但其中兵甲俱全、可堪一戰的已經不到一萬,再無力與官軍相抗。再加上歙州失陷,後路已絕,被前後夾擊在新安江河谷中地明教軍。已經是風箱里的老鼠,沒有多少天可活了。

仗著睦州的城牆,方臘還想拚死一搏,但呂將卻已經毫無信心,他望向城下,官軍的前營營帳中,地面上的土色有深有淺,分明是夜中運走地底土石時留下的痕迹。

官軍在挖地道。呂將一眼便看出。但他也懶得提醒,三五天之內地道挖不出來,而他準備就在這幾天離開。留在此處是死路一條。只有走才能有條活路。

睦州是蘭溪(今蘭江)與新安江的交匯處。如沿蘭溪河谷向南轉移,可以入婺州(今金華市。其下有蘭溪縣),在那裡尚無多少官軍。婺州是兩浙入江西和福建地門戶。佔據了睦州,或向西南入江西,又或向南入福建,都是可以暫避官軍軍鋒的地方。不論福建、江西,都是明教的勢力範圍,明教在兩路的信眾甚多。只要逃入那裡,再捲土重來,不是不可能。

不過呂將不打算去江西,就算往那裡去,也是被官軍追著打,他想去福建。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重巒疊障,易於藏身。就算官軍緊逼,實在不行,他也可遠避海外。海外有東海國,國主本也是叛逆出身,十幾年前其父兄照樣是起兵反叛,而落得在京中千刀萬剮的下場,但現在他已經是一國之君,大宋皇帝親封的東安王。投了他去,至少能逃得一條性命,借其勢,日後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當日晚間,呂將悄悄拜訪了方七佛。現在兵荒馬亂,他又是被官軍繪圖海捕的重犯,不可能孤身逃離,必須說動一支軍隊護身,方可保得性命無憂。

把自己地盤算,掐頭去尾的隱去了部分細節,給方七佛說了一通,呂將最後道:「七將軍!歙州已失,睦州只剩一座孤城,雖有二十萬眾,糧秣不缺,但外無必救之軍,內無必守之城。一座孤城肯定守不了幾天。如果七將軍能請得聖公之命,去攻打婺州,一則可以分散官軍軍力,緩解此處的壓力,二則婺州可與睦州成犄角之勢,互相支援,至少能把戰事拖到明年開春。

只要江南烽煙不息,西北二虜定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現在東京和關中的大軍已經來到江南,兩處必然空虛,只要西北二虜有了乘機來攻的苗頭,道君皇帝一定會急著把大軍給調回去。屆時,我們自然會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方七佛皺眉想著呂將地建議。他對呂將很敬重,畢竟是太學生的身份,一身的才學在聖軍中是屈指可數,智計也是頂尖的。現在呂將建議向南攻婺州,理由冠冕堂皇,方七佛想來也覺得甚有道理,並沒有懷疑其是否別有用心。

「只是……這件事為什麼要跟我說?先生直接對聖公提議不是更好!」

「在下說得沒用啊……」呂將搖頭苦笑,「還是七將軍你來說聖公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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