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之卷 第五十章 聖公(下)

大宋宣和二年九月廿四,壬戌。

杭州富陽縣城外,浙江江水奔騰而過。富陽港是浙西睦、衢、婺諸州水路抵達杭州之前的最後一站,再往東去,離杭州也不過六十里的水程。若在往日,一張張捆紮牢實的竹排、木排,便會沿著港外的浙江水道,直放杭州,而滿載漆、茶等山中特產的貨船則會選擇在富陽港歇上一夜,順便打聽一下杭州城中的行情。就算方臘起事,也沒能影響富陽的繁榮,雖然少有貨船再來停靠,但由於浙西各州大批的難民東逃杭州,富陽港的泊位每天依然是爆滿。

不過當九月十五日,桐廬縣落入方臘軍之手後,浙江水道登時被封鎖,浙西各州的難民再也無法藉助水路逃往杭州。從九月中旬開始,上游再無一艘河船放下,富陽港也變得空空落落。

但今天,一艘艘大小不一的河船從上游的新安江順流直下,密如過江之鯽,漸次停靠在港中,港口一下又擁擠起來。港中引水工早已逃散,舊日井然有序的富陽港便被停得橫七豎八的船隻堵上。一隊隊身著白衣的明教士兵就這麼艱難的從一艘船跳上另一艘船,周轉幾次陸續跳上碼頭。

富陽港本就在富陽縣城南門外半里多的地方。當看到方臘軍毫無顧忌的亂鬨哄的從港中下來,城頭上的千餘守軍沒有想著乘機殺出城外,給賊人迎頭痛擊。而是極有默契地從北門一鬨而散,知縣、縣尉見勢不妙,也換了衣物,化妝潛逃。不費吹灰之力,方臘軍便攻佔了杭州西南的最後一道屏障。

上千兵將吶喊著衝進富陽縣中,一名白衣女將一馬當先沖在最前。一頭烏髮被一幅紅巾扎住,幾縷髮絲隨著戰馬的賓士在耳邊劇烈飄蕩。深黑色的雙眸猶如幽深的潭水,深邃清亮。雙唇緊抿著,俏麗的臉上平靜無波,有著從容,更多的是自信,卻沒有半點興奮。她身邊只有十幾名女兵護衛,後方地士兵被拋在百步之外,她卻絲毫不懼。穿過敞開的城門。當先殺上城頭,把方臘軍地大旗高高豎起。

當看到聖軍的軍旗在富陽城頭上飄起,再看到旗下那名白衣勝雪的纖俏少女,明教士兵一齊高聲歡呼起來。

「百花公主!」

「是百花公主!」

麾下的將士們歡呼從腳下的城門蜂擁而入,方百花卻沒有興趣多看一眼,抬手扶著旗杆,雙眼卻望著不知名的遠處。其實百花只是她的封號,並非閨名。不過外人也沒有稱呼女孩兒家閨名地權利,在方臘軍中,都是以百花公主相稱。

一月間,方百花已經數次經歷了同樣場景。桐廬、新城還是她親自領兵攻下。雖然年歲還不到二十,但論起作戰經驗,她已經比兩浙路中任何一名大宋軍官都要多得多。不過方百花並不喜歡殺戮。她更想回到在家中漆樹下小憩午睡的平靜日子。

身後的城中居民們的哭喊聲大作,刺鼻的煙氣也濃烈起來,方百花手指捏得發白,卻不敢回頭一顧,攻下城鎮後士兵們放縱之舉,她無力制止,只能眼不見為凈。

「姑姑!」城下一聲喚,一個矮小的身影沿著坡道跑上城頭,護衛們忙給他讓出空來。方百花側過頭,來人不過十一二歲。正是她的侄兒、方臘的次子方亳。

「二哥兒。不是讓你在船上等著嗎?」方百花皺眉問道。方臘留著兒子在這裡,不過為了居中掌大纛。安定人心。若是他出了什麼意外,她如何向兄長、嫂子交待。

方亳一聽胸膛:「姑姑都沖在前面,我哪能躲在船上。我日後要當皇帝地,不能讓人小瞧了去。」

方百花笑著摸了摸侄兒的腦袋:「哪有做了皇帝還要衝鋒陷陣的?在後面讓手下的將軍們賣命便是。」

方亳不高興的嘟起了嘴:「我可不回船上去,又窄又悶的」

「算了!」方百花輕笑道,「就在這裡等著罷。等你回到港中,也不會剩幾艘船了。」

她說著,望向港口處。這時已經有三分之一地船隻離港,正向著上游划去。此次出戰,方百花只帶了三千人的先頭部隊。剩下的五萬大軍除了留了四五千人分守攻佔的州縣,其餘的,一部分沿著江邊的官道走陸路而下,另一部分還在桐廬縣城中等候船隻來運送。再有兩天,五萬大軍便可齊至富陽縣,而她將會帶領這五萬軍隊直攻杭州。

『希望如今天這般順利!』方百花想著,雖然不忍看見杭州的百姓們遭殃,但她更不願看到跟隨在身邊的叔伯兄弟們被官軍一一屠戮,事已至此,已經沒有退縮的餘地了。

衢山。

「方臘已經攻下了歙州?」聽到最新送來的情報,趙瑜顯得很高興,方臘軍地舉動一切盡在預料中,看起來東海參謀部地水平是越來越高了。

「不僅是歙州州城,下面的休寧、黟縣、績溪、婺源等縣也都失陷了。為了多多夾裹百姓為兵,方臘已是一鼓作氣把歙州所有地縣城都攻下。同時他還一南一北派出了兩支偏師,攻打宣州和饒州。」趙文合上公文夾,神情也有些自得,畢竟參謀部是他的轄下,「這是七天前送出的消息。」

「那另一支呢?」趙瑜伸手在沙盤上比劃著,現在代表方臘軍的紅色的小旗已經逐漸插滿了浙西一帶,「百花公主的隊伍現在到了哪裡?」

趙文狐疑的看了看趙瑜,聽口氣他覺得趙瑜好像對方臘的妹妹頗有興趣。「桐廬是九月十五日丟地,而新城是十八日陷落——不過新城縣不在浙江主道上,可以不論——算算時間,富陽縣也就這兩天了。」

「你覺得富陽縣能擋多久?」趙瑜問著,沙盤上,在杭州的西南方,浙江穿出山谷之前。就只剩富陽這最後一道關卡。

「最多兩三個時辰罷!」雖然是推測,但趙文說得極肯定。「富陽令是個一貪官,素無威信,杭州派去的一千援軍也都是一群兵痞,不能指望他們能有什麼奇蹟。」

趙瑜嘖了嘖嘴,笑道:「真是個好消息。」

「嗯,的確是好消息。」趙文明白趙瑜的意思,「自起兵開始。方臘軍雖然攻州掠縣,但從沒有真正經歷過一場像樣的攻城戰。連惡仗都沒經歷過一場,這對練兵可不利。」方臘手下都是剛轉職的農民,要想變成精兵,要麼學趙瑜,費上一年半載去練兵,要麼就讓他們從刀山火海里走上幾遭,死剩下地便會是一等一的精銳。「只可惜方臘軍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碰到這樣地機會。」

「那是因為宋軍實在太廢了!」趙瑜搖頭嘆道,「不過,這樣要守住杭州便會容易上許多。」

「是啊!」趙文點頭,「呂師囊知道了後應該會很高興。他的五百人現在都守在涌金門和清波門兩處,正對著方臘軍攻來的方向,是首當其衝。對手水平越低。他守起來也越會輕鬆。」趙文頓了頓,又道:「……但其餘十一道城門,沒有我東海精兵駐守,就怕給方臘鑽了空子!」

趙瑜搖了搖頭,趙文的言下之意不外是讓他再添援兵,不過那並不可行:「五百兵已是杭州守臣能容忍的上限,我也給不了他太多的支援。一切看呂師囊本事了,杭州的一切事務我都交予了他,希望他不會讓我失望。」

既然趙瑜不同意再給杭州支援,趙文也只好放棄。笑道:「不論武弟和陸賈都多次贊過呂師囊。而第三艦隊地陸戰指揮也是有名的精銳。前年攻打對馬島,陸戰指揮不過是兩百人的空架子。但他三日間便把當地土著給清光,也算是有手段了。有他在,應該不會有問題。」

趙瑜點了點頭,呂師囊的名字,他多次聽聞——不論是今世還是前世。這呂師囊是台州仙居人,自幼饒有勇力,又素有大志,不甘庸碌一生,舊日在鄉里仗義疏財,有信陵君之稱。自從東海崛起,沿海各州的豪傑大多投奔了東海,他便是其中之一。自四年前入了東海,他在軍中表現卓異,數年間便成了校尉,統領著第三艦隊陸戰指揮的五百人,幾年下來也立了不少功勞。

在歷史上,他曾在家鄉起事呼應方臘,多次攻打台州、溫州州城,直至宣和四年方才失敗,在水滸傳中他還是方臘的樞密使,不過卻被梁山好漢打得丟盔棄甲。

想及此,趙瑜一聲冷笑。不是他小瞧梁山宋江等人,雖然水滸傳中吹得神乎其神,但實際上,他們只是一群數百人的流寇,自從被逼出梁山泊後,在青、徐一帶流竄,騷擾百姓做得甚多,卻沒有打下一座州縣,比起差點佔據了大宋東南半壁地方臘來,那是一在天一在地,就算是比之呂師囊也遠有不如。若不是因為水滸傳的因素,趙瑜甚至沒有招攬他們的興趣。

「以杭州的城防,只要城中有決心死守,擋住方臘那群農兵的進攻絕不會有問題。呂師囊要做的,僅僅是給城中軍民以信心罷了。」趙瑜對趙文說道。

趙文應聲道:「只要能給方臘軍迎頭痛擊,自然會湧起信心。方臘自起事後連戰皆捷,必然是兵驕將橫,只要呂師囊把握好時機,折上方臘一陣,也並非難事!」

「嗯。」趙瑜略一點頭,「一切就看呂師囊地表現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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