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之卷 第四十九章 聖公(上)

大宋宣和二年九月十三,辛亥。

歙州。

持續了半日的喊殺聲終於止歇,歙州州城上空的鉛雲卻依然陰沉,城中屋舍燃燒產生的濃煙在沉黑背景下若有若無,但一簇簇熊熊而起的火光卻亮得刺眼。

上至州官,下至百姓,歙州城中任誰也沒能料到方臘軍會放棄東進杭州,而回師向西。面對賊軍突入其來的進攻,皆是措手不及。原本為州中主心骨的知州曾孝蘊,卻因梁山宋江肆虐青、齊、濟、濮間,而被調任青州,於三日前離開了歙州——本在一個月前,曾孝蘊便因方臘聚眾睦州、歙州交界處的幫源、梓桐二洞,而派兵駐守幾處險要關隘。從睦州沿新安江河谷上溯歙州,沿途多是千仞高崖,只要崖頂有數十人駐守,下方的道路即有萬人也難以通過——但曾孝蘊被調離,暫掌州事的通判卻是個無能的宗室,守御無方,指揮不力,曾孝蘊定下的守御之策全然廢棄,駐守山崖的守軍被移屯山谷,方臘一至,守將郭師中戰死,城池轉眼間便被攻破——而這件事,是一個多月前,政事堂頒下此項調令時,決然預計不到的。

半日的殺戮,城內一片死寂,橫七豎八的屍首布滿了大街小巷,有百姓,也有官軍。唯有一點,讓人驚異,在街巷之中,完全看不到半具明教教徒的屍體。當然,並非明教教徒無人戰死。而是戰歿者已經被收集,正按著明教教法進行祭奠。

當此時,州衙正門前千人圍聚,人人頭飾彩巾,分作六色,以紅色最多,是為方臘軍地軍階標識。正中一人立於台階上。高冠白衣,容貌古樸。身材高而瘦,從相貌上看不出年紀,非是他人,正是聖公方臘。

在他正面,州衙前的空場上,整整齊齊的擺放了百多具白衣烏冠的屍體——他們是此戰方臘軍僅有的一點損失——每一具屍體旁,都坐著一人。同樣身著白衣。同樣頭戴烏帽,除了一坐一卧,一生一死,沒有別的區別。

「來時有冠否?」靜立了許久,方臘打破沉默,徐徐問著。他聲音不大,卻清晰的傳入每一個人地耳中。

千人齊聲呼應,聲震天地:「無!」

伴屍而坐的白衣人聞聲。伸手摘下身邊遺體所戴烏冠。

「來時有衣否?」方臘再問。

「無!」

隨即,屍體所穿地白袍也被脫去。

方臘問一句,教眾答一聲,須臾,百餘具屍身上的衣物都被除去,赤條條的躺在地上。

「來時何有?」方臘緩緩問出了最後一句。

眾人齊聲應答:「惟有胞衣!」

一條條布囊被展開。屍體被輕手輕腳的套入布囊中,如同新生的嬰兒身上裹著的那層胞衣。

「光明普遍皆清凈……」方臘領頭念起了大光明咒。

「常樂寂滅無動詛……」眾人呼應著,音韻飄渺,宛如歌唱。

「……彼受歡樂無煩惱,若言有苦無是處……」

「……常受快樂光明中,若言有病無是處……」

「……如有得住彼國者,究竟普會無憂愁……」

「……處所莊嚴皆清凈,諸惡不凈彼元無……」

「……快樂充遍常寬泰,言有相陵無是處!」

莊嚴肅穆的經文唄吶聲中,屍骸被慢慢抬走。散去眾人。方臘轉身進了州衙。

「聖公!」一個肥肥胖胖地矮漢跩著短腿。快步跟了上來。他名如其人,便是方臘的宰相方肥。

方臘沒有回頭。仍是緩步向前:「歙州的戶籍田冊是否安好?」

方肥畢恭畢敬道:「聖公放心,州衙里的圖籍簿冊微臣都已收集起來,沒有一點損傷。」

「很好!不愧是朕的蕭何。」方臘點頭贊了一句,兩人皆讀過史書,漢高入咸陽後,蕭何做了什麼,他們都很清楚,若要成大事,戶口田地是當先要掌握的,「既是如此,你就按著戶籍簿上的壯丁去點兵,徵集糧秣,十日之後,朕要看到五萬大軍。」

「微臣遵旨!」方肥在後躬身領旨。直起腰後,小碎步趕上沒有停步的方臘,又問道:「聖公,百花公主和二太子那裡是不是要再派人通知一下?」

「當然!」方臘點頭,他此次突襲歙州,只帶了五千精銳。留守睦州地是他被封做百花公主的親妹,和次子方亳——方臘長子早夭,次子便是太子——他們正領著剩下的五萬兵,依著方臘留給他們的命令,攻打桐廬、進逼富陽,同時抄掠睦州各縣。等他攻下歙州,便兩路合擊杭州。現在歙州已定,正要通知睦州諸軍,「你點幾個伶俐善走的,今日便去睦州。命百花和二哥兒整頓兵馬,募集糧草,等十日後,朕從歙州發兵,他們那裡也須配合進攻。」

「微臣遵旨!」方肥又是一鞠躬,抬起頭來,方臘已經走出了十幾步,他再次費力的趕上,笑道:「從歙州至杭州不過七日腳程,而從睦州到杭州,水路兩日,陸路也只有五日,若是一切順利,月底之前我聖軍便能攻下杭州。」

方臘聞言,一直板著地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容。今次起事,比預計的還要順利。浙人安習太平,不識兵革,一聞金鼓之聲,則斂手聽命,不敢有絲毫反抗。攻青溪如是,攻睦州如是,攻歙州亦是如是。當事先安插城內的暗樁在城門附近射了幾箭,大喊城破了之後。守兵便立刻卷堂大散。讓他輕而易舉的便得了城池。

放眼兩浙,都是這般模樣,杭州也不會例外,明教勢力在杭州城中根深蒂固,起事後,他又早派了親信潛入城中,只要他兵臨城下。那座東南重鎮便唾手可得。而杭州這個水陸要衝一下,兩浙、江東二路便都在他地腳下。北上攻秀州。克蘇州,再打下江寧府,便有了長江天塹為守護。再回師南下,把江西、福建打下來,半年之內,他便能盡收江左之地,與大宋劃江而治。

少了江左魚米之鄉。大宋便是丟了四成的稅賦。只要他輕徭薄役,沿江而守,便能看著大宋因搜刮北方百姓充作軍費而四處亂起,到時西北二虜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而他,將會在北方大亂的時候,出師北伐,救民於水火之中。到時,北方漢人必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只要能順利的攻下杭州。打下沿江州府,十年之內,這天下便會是他方家的天下。

方臘正幻想著日後坐上皇帝寶座,身後一陣腳步響起。方肥回頭一看,便稟著:「聖公,軍師來了。」

來人正是方臘的軍師。姓汪,人稱汪公老佛。已經六十多歲,但步履矯健不輸少年,留著地一撮山羊鬍子花白,被層層皺紋擠得只剩一線地雙眼中儘是精明之色。起事來的幾次戰鬥,多出自於他地謀劃,而回攻歙州,徵募兵員,也是汪公老佛一力主張。比起貿然衝動,想要長驅渡江、攻打東京的楊八桶匠。比起只知埋頭衝鋒、嗜血好殺的鄭魔王。外姓諸將中,還是以汪公老佛最受方臘信重。

「聖公!」汪公老佛走到方臘身後。行了禮後說道:「城內諸軍已經安頓下了,值守班次也已排定。今晚有七佛將軍值夜,應該不會有什麼變亂了。」

方臘點了點頭,方七佛是他族弟,為人最為謹慎,由他守夜,自是不用擔心,「有勞軍師了!」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時辰已經不早,若是無事,兩位便去安歇罷,明日起,還有更多的事要做!」

「聖公!」汪公老佛忙叫住方臘,「微臣尚有一事啟奏!」

方臘收住腳步:「軍師請講!」

汪公老佛拱手道:「還請聖公再派人去婺州、衢州和處州各壇催一催,還有福建、江西的幾家也需聯絡一下,我教大業將興,讓他們不要誤了時機,儘速起兵呼應。」

方臘聞言,微微皺起眉頭,方肥看在眼裡,出言問道:「軍師。我聖軍現在已有五六萬大軍,十日後更能超過十萬。這等軍勢,橫掃江左已是綽綽有餘,何需外壇呼應,有他們沒他們都是一樣罷?」

方臘聽著,輕輕點頭,方肥說的,便是他的心意。兩個月前,他便曾派了人去聯絡外州明教各壇同時起兵,以便遙相呼應。但個個都是推三阻四,皆被半年來官府地大肆搜捕給殺怕了。而現在他軍勢已成,卻不需要外人再來錦上添花。論教中地位,方臘他只是一方壇主,掌著歙州、睦州教務,而其他各州的明教支脈與他互不統屬,若是應聲而動,同樣招起大軍,日後必然會跟他這一系爭起權來。方臘和方肥可不想看到這種場面。

汪公老佛清楚方臘的顧忌,不過他也是另有用意,「朝廷在浙南還有一些兵力,江西、福建也各有數萬兵馬。雖然我們並不懼怕,但若是南方的官軍在我們攻打秀州、蘇州和金陵時,趁機北上,必然會妨礙我聖軍的攻勢……不能讓這些軍隊被調出來,必須把他們拖上兩三個月。等聖軍打下沿江州縣,騰出手來,才能收拾了他們。」

方臘、方肥一聽,明白了汪公老佛的用意,根本就是想讓南方各壇扯一下官軍的後腿,省得影響預定的計畫。方臘點頭暗許,方肥更是沒口地稱讚,「軍師神機妙算,在下望塵莫及。」

「相公過謙了!」汪公老佛謙虛了兩句,笑得見牙不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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