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之卷 第四十八章 助守(下)

大宋宣和二年九月十一,己酉。

杭州。

對於杭州的百姓來說,今年的重陽分外慘淡。持螯賞菊的酒宴不見蹤影,登高望景的常例也無人再行。雷峰塔上空空蕩蕩,寶石山頂渺無人煙。一簍簍背青腹白的大閘蟹掛在河邊無人問津,一束束茱萸和菊花堆在路旁,不見人多看一眼。

自兩天前睦州陷落的消息傳來,城中一片大亂。睦州對杭州的意義,稍稍有些見識的人皆心知肚明,而就算沒有見識,當聽說十萬賊軍就在兩百里外,數日之內就會兵臨城下,也都能想到賊人們將會個杭州帶來什麼樣的災難。

這兩日,城中的富商官宦,拖兒攜女向北逃難。另有許多,直接出城上了船,去往舟山、衢山暫避。而無錢遠避的百姓,也紛紛離城,到鄉中去找親友投靠。對於杭州的城防,無論官宦百姓,皆無半點信心。

百餘年不經戰事,兩浙的軍備早已敗壞,在市井中惹雞攆狗、欺壓良善是行家裡手,但要說上陣打仗,卻沒幾人能拿得穩刀槍。這件事,東京城中的皇帝、宰相也許並不清楚,但杭州城中的市民如何不知身邊的禁軍廂軍是什麼德性。

不過有出城的,便有入城的。每日從西城的清波門、涌金門湧入城中的難民以千百計,皆是從睦州逃難而來。不過這些被放進城中的難民都是攜有家室、身家頗豐。那些單身地、窮苦的都一股腦的被攔在城外,在西湖邊柳樹下,躺了近萬人。

清波門監門官站在城門後,指揮著手下幾十個守門士兵死命攔住想逃入城中的睦州難民。對著這些難民,守城兵們並無多少憐憫,前幾日他們還有耐心好言相勸,但這幾天重複同樣的工作。人都麻木了,懶怠再多話。看到那些不守規矩的。直接用槍柄、刀背把人打得頭破血流。一時間,城外哭聲動地。

「城裡的人要出去,城外地人想進來。北、東、南儘是出城的,偏偏這西面都是要進城。既然想進就讓他進罷,正好守城時能拿來充壯丁。」城西涌金樓上,一人抬肘倚著欄杆,望著百步外地清波門。

四層高的涌金樓。為政和年間的知州徐鑄所建,比杭州城牆還要高出兩丈還多,坐在四樓的雅座中,莫說清波門,就是西湖的風景也是盡收眼底。若在往日,這座杭州城中數一數二的正店酒樓必是高朋滿座,喧鬧非凡,尤其是最高一層的位子。非預訂不可。不過受現在地局勢影響,四樓上十幾間雅座,就只有三人圍著一張桌子坐著。由於沒人與他們相爭,三人正好自行挑了風景最好的一間坐下。

「還不是怕這些流民裡面會有明教的姦細。若是方臘來攻,姦細在城中作亂,杭州城如何保得住?」另一人說道。

「杭州城裡難道就不會有明教教徒嗎?」第一人反問道。

「數月前郡守遇刺。杭州城中的快手、廂軍大搜八方。莫說明教教徒,就是穿件白衣服,都會被捉將官里去,早就被一網打盡了。現在方臘起事,至少可以不用太擔心城裡有人呼應。」第三人慢悠悠的解釋著,三人中,他的服飾最為樸素,但氣度非凡,坐的位子也是在上首。

「城中再安靖也沒用,城外那些窮棒子可是整天想進城大掠。」第二人搖頭道。「方才我剛從西湖上過來。看得分明,岸邊的流民眼神都不對了。」

「所以才要他們堵在城外……亂了幾天。州衙也就做對了這麼一件事。」第一人譏諷道。

「幸好趙大府死了。」第三人搖頭慶幸,他說地是前任知州趙霆,由於想在東海的海事錢莊上猛咬一口,被趙瑜直接下令刺殺。「趙大府本就是借了朱勔之力才得以署理這東南重鎮,此人除了收刮民財,奉迎上官以外,別無他能,若是由他主持城中守御,杭州城定然難保。」

在歷史,也正是因為趙霆臨陣脫逃,才使得杭州在一兩日間便被方臘攻破。不過此事,現在這三人自然不可能知道。

「但現今的蔡嶷蔡大府不比趙霆好到哪裡去。雖是崇寧五年的狀元郎,但他畢竟是蔡太師的族侄,攀著太師爬上來的,別指望他能有多少本事!」第二人也冷笑道。

「不是侄孫嗎?」第一人皺眉反問道。

「是侄子!」第二人十分肯定。

「不,是侄孫!」第一人語氣更加肯定。

「是侄子!」第二人提高了嗓門。幸好此時四樓上只有他們一桌,不然肯定眾人側目。

兩人爭執不下,同時問向第三人:「陳掌柜,你家商號消息一向最為靈通。你說說,究竟是蔡太師地侄兒還是侄孫?」

陳掌柜眼睛半眯了起來,嘴角向上翹起的弧線透著濃濃的諷刺味道:「都是!也都不是!」

兩人一愣:「這話怎麼講?」

「說不是,那是因為蔡大府是東京開封土生土長,而蔡太師任誰都知道,是福建仙遊人氏。雖是都姓蔡,兩家其實是風馬牛不相及!」

「那都是呢?」兩人齊齊追問。

「說是。是因為蔡太師已經認了蔡大府的這門親。崇寧五年,蔡嶷蔡大府高中狀元,便去蔡太師家攀親。他一開始在拜帖上寫著『侄嶷頓首』,自認為太師之侄。但等蔡太師與他談了幾句,喚了兩個兒子出來見客的時候,你們猜蔡狀元說了什麼?」陳掌柜笑問道。

兩人對視一眼,一齊搖頭。

陳掌柜一笑。揭開謎底:「蔡大府當時是這麼說的:『大誤!公乃叔祖,公子乃諸父行也。』——前面俺說錯了,太師其實是叔祖,諸公子才是俺地叔父——看看,難怪人家能當狀元,這孫子裝得多快?……所以說啊,蔡嶷即是蔡太師的侄兒。又是蔡太師的侄孫。」

噗!兩人同時伏案大笑。這蔡大府當真會做人,若是他大咧咧的稱蔡攸、蔡條大兄弟。保不準人家會翻臉,還是改了稱呼聰明。

等兩人笑夠了,陳掌柜才又說道:「有此人鎮杭,兩位還是早做打算。我看那方臘絕不會放過杭州這塊肥肉,而桐廬、富陽二縣,也決計抵擋不了賊軍地進攻。賊軍圍城,估計也就在十數日之間了。」

兩人聞言。臉色由明轉暗,同時默然,半晌後方道:「我二人身家都在杭州,就算去外暫避賊纓,家當卻帶不走,哪裡捨得下。」

陳掌柜搖了搖頭,他是老於歷練地商人,心思靈透。話音入耳便已知這兩人今日請他過來的用意。想了一想,說道:「三日後,我陳家商號最後一艘海船將會離杭去衢山暫避,現在船上還有兩間貨艙,十五張床位。如果兩位有意,我便給兩位都留下……」

兩人大喜。等了半日,終於等到了這句話,齊齊離桌拜謝。

陳掌柜忙起身把兩人扶起,正待說話,卻見樓梯處一人腳步匆匆上了樓來,卻是商號里地學徒。

那學徒上了樓,見了陳掌柜,便忙忙的把他請到一邊,咬著耳朵嘀咕了幾句。

陳掌柜聽得瞪大了眼睛:『大王要助守杭州?!』

「怎麼辦?!怎麼辦?!」蔡嶷在府衙後院地花廳中打著轉。他剛剛從城中虎翼軍軍營中回來,本想發些賞賜。激勵下士氣——杭州知州一向兼著浙西安撫使之職。視察軍隊也是本分——但去看了後,心中卻徹底絕望。

那哪裡叫兵!有做生意的。有種田的,有給人打雜的,甚至還有給渾家拉皮條的——從幾個小校嘴裡,蔡嶷把杭州駐軍的底都摸透了——指望他們打仗,還不如指望母豬上樹。

「大府!還是徵發城中百姓,發給甲胄弓箭。城破便是一家皆死,不由他們不賣命。」蔡嶷的一個幕賓提議道。他方才也隨著蔡嶷去軍營走了一遭,對那些兵痞也是不敢再報任何信心,現在想來,還是找些老實聽話平頭百姓來地方便。

蔡嶷苦笑著搖頭:「先生不知,杭州的武庫也完了。沒銹爛的刀槍只剩數百,弓弩也只有百多具。就算是征民入伍,也配不齊兵器,如何上得了陣。」

幕賓目瞪口呆,這般情形,杭州如何守得住。他看向蔡嶷,蔡嶷也正看著他,兩人心裡都在打著同一個主意,只是誰也不肯先開口。

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蔡嶷扭過頭去,故意看看左右,問道:「怎麼不見劉先生?」他嘴裡的劉先生,也是他的幕賓,是明州人,半年來為他奔走在杭州富商中間,給他弄到了不少孝敬。其人不但弄錢有一手,同時心計頗多,杭州城中搜捕明教教徒時,他出了不少主意。現在大難當頭,蔡嶷便想徵求一下他的意見。

「劉兄剛剛出去了。想來很快便會回來!」幕賓答道,話音剛落,一人便繞過照壁,向廳中走來。

「大府,蘇兄!」劉先生遠遠叫道,「怎麼巡視軍營這麼快就回來了?」他看了看兩人的表情,又道:「可是大失所望?」

蔡嶷兩人搖頭,直嘆著氣。

劉先生笑道:「在下前幾日便已說過,浙西兵制早已敗壞,吃空餉能吃掉一半兵,在大宋也是排前面了。而剩下的一半,也是久未訓練,大府就算搜遍杭州城中也別想找到幾個合用地兵啊!」

蘇姓幕賓跺腳道:「劉兄,現在還是自吹先見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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