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之卷 第四十五章 明教(上)

大宋宣和二年三月十九,己未。

蔡攸走了。

雖然當日在船上有那麼一瞬間失態,但光憑一句『狡兔三窟』,就想讓大宋的開府儀同三司、鎮海軍節度使兼少保的蔡攸蔡大學士投向東海,那是痴心妄想。無論如何蔡家現在還是大宋最煊赫的官宦家族,父子三相,連蔡攸的兒子蔡行都是殿中監,視同執政。在這種情況下,考慮後路是應該的,但為了後路而忽視現在,卻是愚不可及的行為。何況東海也還算不上多安全的退路,至少蔡攸不覺得趙瑜如何值得信賴。

不過,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的道理,蔡攸卻清楚得很,趙瑜也知道蔡攸清楚這一點。趙瑜給了蔡攸不會為遼人出動一兵一卒的承諾,同時還答應只要大宋維持天津鎮的租界地位不變,東海將在開戰後秘密資助大宋十萬石軍糧。而相應的,對於海事錢莊在大宋南方的發展,幾年之內趙瑜也就暫時不用擔心朝堂上會有太大的壓力。

雖然沒有達成最初的目標——按大宋君臣最初的謀劃,還想著讓東海吐出去年的戰利品,以換得金人放棄或減少對大宋的歲幣要求,但現在卻只能答應金人,把每年給遼人的歲幣轉交給他們——不過既然此行遇見了遼人,相信回京時道君皇帝也不會怪罪,而十萬石軍糧的約定,已經能堵上所有人地嘴。

「難道二郎你就不擔心道君皇帝聽聞東海與遼人有勾當時。心裡會不痛快?」當目送著大宋使團的封舟遠去,趙文向趙瑜問道。

「道君皇帝心裡不痛快與我何干,又有什麼好在意的?」趙瑜遣開了護衛和隨從,沿著港邊的道路慢慢走著:「想對付東海,大宋除了封鎖商港,別無他法;我們雖然要過上幾天苦日子,但道君皇帝更要做好東南沿海被打得稀爛的準備。而對付遼人。卻只要與金人合力,兩者孰易孰難。哪個利益更大,道君皇帝會算不清嗎?」

「三歲孩童都算得請!」趙文笑了笑。趙瑜說的他當然明白,不過為了挑起話頭,「即是如此,大宋朝堂上有了蔡少保幫我們壓著,那地方上動靜大一點,應該也沒什麼關係了罷?」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透著森森寒意。

趙瑜聽出了一點味道,腳步一停,回頭看了看趙文,皺眉問道:「出了什麼事?」

「今早才收到地消息,泉州知州蔡桓準備以海事錢莊有販銅出海的嫌疑,封掉泉州分號,雖然正式文書還沒有出台,但隨消息一起送來卻還有從蔡桓簽書房丟出來地草稿字紙。應該不會有假。」

這個時代的官府還沒有多少保密意識,就算中書省架閣庫(注1),每年淘汰出來的檔案文件都不是按照定規銷毀,而是直接發賣給印書坊——官府所用公文紙張質量皆屬上乘,翻過來用沒字的一面印書(注2),比普通紙張要強上許多——而地方上的官吏更是如此。淘汰的公文,廢棄的草稿,都是直接丟棄或賣出。東海在幾個主要港口都有開辦印書坊,能順理成章地去收購官府丟出來的故紙,是東海重要的情報來源之一。

「蔡桓?」趙瑜對這個名字模模糊糊的有點印象,「他是不是前任的泉州市舶?」

「正是!」趙文點頭。

「這樣啊?都在市舶司任上做過,還是這麼不懂規矩。」蔡桓能從提舉市舶司直接升任泉州知州,沒有東海商人的配合,怎麼可能會這麼順利,「又是一個喂不飽的白眼狼啊!」趙瑜嘆道。

「又?」趙文驚問。「難道其他幾處也出了此事?!」

趙瑜冷哼一聲。「杭州知州、廣州通判還有錢塘縣令,都派了族人明目張胆的來要乾股。你說有沒有這種事?」

「都瘋了啊!」趙文搖著頭。職方司屬於參謀部。歸於他下轄,所以他能比趙瑜早一步收到泉州知州要封分號地消息,但其他州縣地方官員去要乾股,則是通過東海儲備局的那條線傳入趙瑜耳中,不通過軍方系統,他這時候才從趙瑜嘴裡聽到。

「錢莊各分號都在開張前按人頭封了紅包,也都答應按年節給孝敬,現在他們再來鬧,可就不合規矩了。」趙文陰狠的說道,「二郎,此風不可長!」

「當然不可長!」趙瑜的聲音更冷。海事錢莊今次在杭、明、溫、泉、廣五處設立了分號。其中浙東是他起家的地方,明州、溫州的市舶司都姓了趙,州縣衙門裡地吏員也都是被東海控制著,所以這次沒跟著鬧。但其他三處,都是盯上了錢莊這塊肥肉。一千萬貫的資本,傳到京中,就算道君皇帝都要眼紅——當年蔡京僅僅造了料次錢券百萬貫獻給趙佶,道君皇帝便樂得對左右從人說:這是太師給我的俸料錢——何況那些貪官污吏。杭州知州、廣州通判還有錢塘令是赤裸裸的來要錢,而泉州的蔡桓,耍了點手腕,但目的肯定還是為了利益。

「那些貪官污吏如同餓鷹,永遠都喂不飽,今次給了他們的甜頭,日後食髓知味不說,傳揚出去,其他的官員也會一個個趕來分一杯羹。這樣一來,錢莊的生意還怎麼做?!」

「他們是以為東海不敢對大宋動手,又被錢鈔沖昏了頭。所以才這麼大膽。要狠狠的給他們一個教訓!」趙文厲聲道。

「他們不按規矩來,我沒有必要再按規矩去……你安排些人手,就在今明兩月,把這幾位官人處理掉罷!」趙瑜說著。腳掌狠狠地在地上碾了一下。

「處理掉!?」趙文驚道,他只想著派出兵艦去各港中走一圈,震懾群小,反正剛剛達成和議,東京城中地反應不會太激烈,但趙瑜的命令卻明顯不是他預計中地那樣和平,「二郎。一下死四五個州縣官,那可就是通天大案了。這跟派兵艦巡遊完全是兩回事!蔡攸壓不下這麼大的案子!」

「沒關係。栽到別人身上就行了。」趙瑜口氣淡定,「他們死了,等新官上任,再到他們把地方上的事情理順摸熟,我們至少能安靜半年。如果日後新人再不守規矩,就再換一茬。換到我滿意為止。」

「一樁兩樁倒也罷了,幾樁事同時爆發。哪家能擔得起這罪名?」趙文皺眉問著。如此潑天大案,不是幾個盜匪就能擔下的,至少也要是一家遍及南方的大勢力。

「明尊教,文兄弟你應該聽說過罷?」趙瑜揭開了答案。

「明尊教?!」這名字趙文當然聽過,在福建、兩浙,這個教派可是信徒甚眾,不比佛道兩家差到那裡去,尤其是在浙東。由於當地比浙西貧瘠許多,而稅率卻不低,從而讓以百姓互助為基礎地明尊教在這裡生根發芽。據說這兩年,因著花石綱和朱勔的應奉局地逼迫,越來越多的農民都改信了明尊教。

「不過明尊教只是教人吃菜事魔,殺官造反的本事可從來沒聽說過!」趙文搖著頭。加入明尊教的百姓都是窮苦人。吃不起肉,所以有著嚴格的食素教義的明尊教對他們來說,當然要比那些吃肉娶妻的和尚道士(注3)要強出許多。

「彌勒教不也勸人向善嗎?但仁宗時地貝州王則之亂,打的卻不正是彌勒降世的旗號?!」趙瑜反問道。

彌勒教、明尊教——又或簡稱為明教——這兩宗都是在大宋流傳甚廣的隱秘教派,與佛道兩家貼近官府政權不同,這兩家教派皆是在貧民中發展力量。若是民怨聚集,這等貧民宗教便是最先揭竿的起義組織。

由於後世的記憶,趙瑜對明教興趣很大,從來到這個世界便多方打聽,只是看了其教義。卻失望的很。當年在中亞一帶廣為流傳、在唐代長安甚至能與佛教展開辯論的大光明教。現在只剩下了一點淺薄、簡單地口號,只適宜在愚民中傳播。但對於士大夫階層來說,卻遠遠不及理論更完善的佛道,也難怪始終無法從底層教派轉型為全民宗教。但明尊教雖然僅是底層流派,不過以其在兩浙和福建的勢力,用來當替罪羊卻是綽綽有餘。

但趙文並不認可趙瑜的答案:「二郎,你的用心應該不止如此罷?」自從南下台灣後,對付大宋,趙瑜一向是以震懾為主,幾乎沒有動過刀兵。今日趙瑜一反常態的用如此激烈地手段,讓他覺得很奇怪。不過趙瑜做事向來有章法,他不認為趙瑜是氣昏了頭,應是另有用意。

「文兄弟,你聽沒聽過宋江這個名字?」趙瑜問道。

「宋江?……是梁山泊的那一家罷?」趙文回憶著腦海中關於宋江的資料:「梁山泊的寨子,已經立了有三五年,自宋江以下據說有三十六個頭領,各個武藝高強,青州的官兵都不敢去進剿。對了!」他突然叫道:「去年底的時候有消息說宋江一夥已經正式揭竿,打出了梁山泊,正在京東一帶遊盪,不過那時候都在忙著錢莊的事,沒怎麼去注意,現在也沒聽到什麼消息……只是他們跟明尊教又有什麼關係?」

趙瑜沒有回答,再問道:「文兄弟。說起來梁山泊有魚有田,富庶在京東也排得上號,你可知為什麼宋江等人要做反?」

「還不是道君皇帝的西城括田所給逼的!」趙文一口道出原委。

「沒錯,正是道君皇帝的功勞!」趙瑜點頭,「官逼民反嘛!」

政和年間,趙佶以清理被私人侵佔地官田和戶絕田為由,成立了西城括田所。雖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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