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之卷 第四十二章 大石(下)

在殿外承宣官的通名聲中,遼國的翰林承旨從偏閣外的廊道上踩著碎步,小跑著跨進閣中,趨步上殿。

趙瑜眯起眼打量著應召前來的耶律大石。他並不知道,眼前的這位在另一個歷史上,會成為西遼的開國之主,延續了契丹國祚近百年。只是覺得他很年輕,看上去不過三十齣頭。也許是在病床上躺得太久,臉色蒼白如紙,顴骨突出,雙頰和雙眼都深深的陷了進去,久病初愈的身子骨瘦弱得彷彿一陣風便能吹倒,與傳言中善騎射、通兵法、文武雙全的形象完全不同。但他下凹的雙眼中透出的眼神卻沉甸甸的如有萬斤,即如其名,堅硬得像塊石頭。

耶律大石半垂著頭,在閣中依禮參拜,起拜間同時也在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殿中的三人。分據左右的兩人雖未通名,但從衣袍和隨身的飾物上看,應是東海國執掌政府和樞密的兩位相公。至於盤膝箕坐於正中榻上的,自然是東海王趙瑜。

『年輕得過分吶!』耶律大石暗自感嘆著,東海王雖然刻意留著鬍鬚,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成熟,但實際上也就二十多歲的樣子……一個二十多歲的開國之君!

回想起自己二十多歲時正在做什麼?日間騎馬射獵,夜中埋頭苦讀,對循例參加北面官詮選毫無興趣,準備著參加科舉,與漢人士子角逐一個進士頭銜,幻想能用最短的時間入閣拜相。一掃朝堂沉痾,重振大遼聲威;而東海王,十五歲時家逢大難,父兄皆慘死在宋國官軍刀下,但僅僅幾年後,便親手打下了這麼大地一份基業,以剛過弱冠之年。高居座上,讓自己叩拜。無論如何都讓人驚嘆不已。

想一想,自古以來,白手起家,二十多歲便開國稱王的又有幾人?怕是一個人也沒有!金主阿骨打現在已經五十多了,也不過剛剛做了幾年皇帝,而完顏部能在數年內席捲北地,靠的不僅是完顏阿骨打的雄才大略。更多的還是完顏部連續幾代的積累。而東海王一開始有什麼,幾百名被剿剩下的海寇罷了。

耶律大石拜後起身,趙瑜看了看他顫巍巍地身子,先賜了座,等耶律大石謝後坐下,方問道:「林牙的身體是否大好?前日林牙重病,孤不便親去探視,只聽得人回報。著實令孤擔憂。」

耶律大石聞言,起身道謝:「若非大王遣醫送葯,外臣早已是黃泉路上之人。大王救命之恩,外臣不敢或忘!」

趙瑜搖頭笑道:「林牙遠來是客,孤這做主人地可沒有眼看著客人生病卻不施救的道理!何須言謝!」

耶律大石再一躬身:「大王仁德愛人,外臣銘感五內!」

趙瑜一笑擺手。示意耶律大石坐下,對他的客套話並不以為意:「貴國的國書,孤已看過。天祚皇帝(注1)的好意,孤亦心領。只是我東海為大宋藩國,與外邦通商並無不可,但私自結盟北朝,道君皇帝可容不得。何況,東海本是小邦,天祚皇帝卻用大國之禮待我,這可如何使得?」

趙瑜說著。連連搖頭。在耶律延禧的國書中。並非以上邦對下國的口氣來說話,而是平等相待。這種做法。在這個時代地東亞大陸上,卻是極罕見的。能得到遼國平等對待的,只有大宋一家,其他國家,如西夏、如高麗,遼國與其互致國書時,都是用君主訓示臣子的口吻來行文。

就在兩年前,阿骨打因女真擴張太快,後力不繼,欲暫時罷兵休戰以休養生息,便採納漢人楊朴的建議:『自古英雄開國或受禪,必先求在國冊封』,遣使遼國,要求其冊封阿骨打為大金皇帝,同時金遼以兄弟通問(注2),雙方議和。而耶律延禧雖然被打得丟盔棄甲,國中精兵盡喪,但仍沒有答應金人的要求,僅以宗主國的名義冊封阿骨打為東懷國王。為了這名號上的事,雙方爭論不休,使節來往十餘次,直到去年,阿骨打因長生島之敗興兵攻下上京城,方才告一段落。

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兩國論交,必先正名。大宋與遼國是兄弟之國,而趙瑜與趙佶是以叔侄相稱,而現在耶律延禧又以大國之禮待東海,傳揚出去,趙瑜向道君皇帝上貢地時候,未免就有些尷尬了。

耶律大石心中冷笑,若趙瑜真的是這麼想,也不會故意把宋國冊封使團安排到他隔壁的幾個院落居住。他提聲放言:「大王太過自謙了!阿骨打區區一化外蠻人,不過仗著兵強馬壯,便敢立國稱帝,而東海論軍力更勝女真,上至大王、下至群臣,也賢於金國諸蠻,論起仁德愛民,更是遠遠過之。這月來,外臣雖病卧榻上,但出外的從人皆備言基隆城規模不讓五京,而繁華尤勝,由此可見大王治理之功。以大王之賢明,以東海之興旺,如何當不得吾主之禮!」

不得不說,耶律大石的馬屁水平的確不錯,趙瑜被拍得十分舒服。不願去反駁耶律大石,便向陳正匯使個眼色,讓他出頭說話。

陳正匯會意,說道:「我王即受大宋之封,一向謹守臣道,從來都貢奉不斷。今大遼以大國之禮待我國,試問我王日後入貢,將如何自處?難道貴國樂見屬國首鼠兩端,一邊稱臣於遼,一邊聯手於金?」

耶律大石仰天一陣大笑:「這位可是傳說中治國之才不讓蕭房地陳正匯陳相公?!想不到以陳相公之才,竟只記得讓大王盡忠,卻忘了教大王盡孝!自古以來,皆以孝義之天下,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敢問大王。可曾忘了十一年前的昌國縣城!」

『當然早忘了!』趙瑜心中冷道,對於趙櫓之死,他現在想來是有些遺憾,但對於他那個嫡母和大哥,他從來都一直認為死得好!只是看了看張口結舌、面紅耳赤地陳正匯,被耶律大石如此質問,當真是無法回答了。他不由得暗贊一聲。這個大石林牙此前當真做了不少功課。

趙瑜長嘆一口氣,把話頭轉過來。解除了陳正匯的尷尬:「明人不說暗話。讓東海背宋投遼絕不可能!孤雖出身於海盜,但東海卻是以行商立國。做商人的講究和氣生財,如是有盜賊想劫掠東海財貨,孤自當反擊,但道君皇帝待我東海一向寬和,每年我國海商從大宋賺取的錢鈔多達數百萬貫。東海的國庫都靠這筆錢撐著,除非大遼能給東海與之相當的利益。不然,孤只能對林牙說聲抱歉了!」

這下輪到耶律大石目瞪口呆,趙瑜這話說得夠坦誠,也太過赤裸裸:什麼恩怨忠孝都是虛的,東海只認錢!東海王既然說得這麼直白,再舌綻蓮花也毫無意義了。數百萬貫地錢鈔,大遼無論如何是給不起地,莫說現在五京道已經被奪了兩道。就算在聖宗皇帝在世、國力最鼎盛地那個時代,大遼的歲入也從沒有達到數百萬貫。

當初大遼與大宋廝殺多年,到最後,拿到手地也不過是三十萬匹絹、二十萬兩銀的歲幣,而東海只是行商四方,卻能一年凈賺數百萬貫。傳到北地,那些辛苦廝殺的只為了求個富貴的豪傑肯定會想一頭撞死。想不到南國之富庶一至如斯!

趙瑜見耶律大石啞口無言,也不為已甚,轉移話題道:「大石林牙,孤想貴國上下應該已經知曉,這些年來,大宋已多次派出使節前往遼東聯絡金人,意圖聯金滅遼!」

耶律大石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遼國與大宋做了一百多年冤家對頭,都有間諜在其國中。大宋聯金滅遼的圖謀雖號稱密議。但在東京城中早就傳遍了。遼國也早早地收到了消息。若非擔心因此腹背受敵,耶律延禧也不會舍了臉皮。對東海平等相待。

「想必林牙也知道大宋為何會不顧舊盟:只為了奪回被石敬瑭割去地幽雲之地。孤亦是漢人,河北河東是漢家故地,若能收歸大宋,孤樂見其成。」趙瑜見耶律大石臉色突變,話鋒一轉道:「不過,大宋和大遼之間有百年和議,無故背盟,非正人所為,見利忘義,孤亦不齒。做商人的,最講究信義二字,若輕言毀諾,敗了名聲,日後也沒人會跟他做生意。孤行事也是如此,說孤粗鄙者有之,說孤好殺者有之,但說孤無信無義的,卻一個也沒有!」

耶律大石拱手贊道:「大王為百名商人興兵攻滅交趾的義舉,縱是萬里之外的北地亦有傳頌。縱使鄙國七歲孩童,亦知南方海中有一信義之國。」

趙瑜哈哈一笑,厚著臉皮把耶律大石的恭維照單全收,故作謙虛道:「些微虛名,不足掛齒!」

「大王即是重義如此,但為何對大宋背盟之舉視若無睹?!金人肆虐遼東,塗炭生靈,大王又為何不肯對我大遼施以援手?!」

聽到耶律大石如此質問,趙瑜微微一笑,他前面說的那些話,正是為了引出耶律大石這一句:「大宋背盟,孤甚不喜,女真殘暴,孤亦厭之。但此時並非春秋,東海亦非五霸,大宋、女真之事,哪是東海管得了的!?孤只能向林牙保證,北地之事,東海會置身事外,絕不會助大宋和女真一兵一卒……」說著,他嘆了口氣,「林牙勿怪,孤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趙瑜都這麼說了,耶律大石哪能說不:「還請大王明示!」

趙瑜沉吟了一下,方緩緩說道:「……在孤看來,貴主天祚皇帝著實算不上明君,朝中更是奸臣羅列,若非如此,金人也不會如此勢大難治。有如此君臣,林牙以為大遼還能堅持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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