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之卷 第三十章 傳言(下)

宋宣和元年五月二十,乙丑。

汴京。

睿思殿。

「一派胡言!」

一本奏摺被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一派胡言!!」

疊放在御桌上的一摞奏章也緊跟前者的命運,掃落在地。

「一派胡言!!!」

嘶聲力竭的叫喊中,沉重的黑檀御桌被一腳踹翻,價值萬金的御用硯台、鎮紙、筆架、筆洗,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平日風流儒雅、極注意個人形象的道君皇帝,今日卻是極少有的大發雷霆。

他鐵青著臉色,踢翻了御桌卻還不解氣。揮手又把一旁的玻璃宮燈燈架推到。只是一不注意,袖口卻被燈架勾住。趙佶用力一扯,燈架砰的倒地,但青色隱龍紋的便服卻登時被扯壞了半條袖子。

「尚衣局是誰在管?!」趙佶舉著半拉袖子大喝,「就給朕穿這種衣服!?」

梁師成今日不當值,李彥又出宮辦事,沒有了幾個得寵的大宦官出頭,在旁服侍的一眾小黃門都噤若寒蟬,盡量把身子縮起來,唯恐被遷怒到頭上。

趙佶狠狠瞪著殿中一群畏畏縮縮的小黃門,最後冷哼著一甩袖子,回到御座上,「著其南雄州編管!」

「遵……遵旨!」一個精明的小黃門領了旨跑了出去,得以逃出生天。而倒霉地尚衣局管勾官就這麼被決定發配嶺南。

道君皇帝氣哼哼的坐在座位上,看著滿地的狼藉,抬頭又罵道:「站著那裡作甚,還不過來收拾!」

小黃門們忙不迭的收拾起殘局,趙佶的視線則毫無焦點的在殿中雕梁畫柱間穿梭,看似茫然,卻不時的咬牙切齒。

這半月來。他心情糟糕透頂,先是因為連續七天地暴雨。導致城內城外洪水泛濫,讓他一夕數驚,最後不得不掘了河堤,通過五丈河來泄洪,方才保住了汴京城。

可是洪水退去,他的煩心事卻遠未結束。自西漢以來,天人感應之說深入人心。各種自然災害在宋人眼裡。都是上天對世人地警示。如這次京城水災,其烈度開國以來從未有過,京城內外皆議論紛紛。

一開始,流言還只是說軍器坊的兵士誤殺了一條龍(注1),所以引發了水災;但很快,流言就千變萬化起來,有說道君皇帝倒行逆施,滅佛興道。故而世尊天降此災;也有說,朝中有奸臣當道,所以上天示警;甚至還有謠言說東南有聖人出、真龍現,真龍興雲布雨,方有此災。

幾天來,皇城司遞上來的密奏。厚厚的有一尺多,裡面皆是市井中流傳的悖逆不道之言;而風聞奏事的御史們更是興高采烈,抓住機會紛紛上書。那些個言官一向是怎麼危言聳聽,他們就怎麼來,奏章滿篇都是危言聳聽的詞句,彷彿下一刻,大宋就要亡國傾覆一般。

對於這些胡言亂語地文字,趙佶是憋著滿肚子的怒氣,都在心底醞釀。到了今天,起居郎李綱也遞上了奏摺。說什麼此次水災。立國百五十年來僅見,乃是都中陰氣過重。要提防會有外寇和盜匪。

『你一個小小的起居郎,把你的日課做好就夠了,又不是宰輔大臣,這事輪到你多嘴?!』趙佶暗怒著。其實李綱的奏摺,比起前面幾天皇城司和御史台送來的摺子,不論從內容,還是從言辭上都寬和許多,但他上書時機卻不對,剛好引爆了道君皇帝一直在心頭陰陰燃燒著的怒火——這怒火並非僅僅三五日之功,而是近兩年來一直在趙佶心中藏著。

這兩年,東京城中的流言一天比一天鬧得厲害——作為京城,國之重心,萬官雲集,多少人眼睛都盯著皇城中那片不大地地方,有點政治流言十分正常,並沒什麼好奇怪——但現在汴京城中的流言,卻不是那麼一點兩點,過幾天就煙消雲散那麼簡單。

但凡宮裡出個什麼事或朝中有個什麼舉動,到第二天,各種稀奇古怪的傳言就遍及東京城中的大街小巷。

蔡攸、李邦彥不過在宮宴上脫了上衣跳個舞,傳到外面就成了淫亂宮闈;某日,他誇了鄆王趙楷兩句,宮城外便立刻就有了要另立太子的傳言;宮中火起,那是他趙佶親手放的;東南洪災,那是他趙佶德政不修;就連幾年前以簾鉤自縊地崇恩皇太后劉氏——她是哲宗皇帝的皇后——也被拿出來說事,宮外的流言口口聲聲說崇恩太后之死,是因為她不堪受辱,憤而自盡。

皇天在上!他趙佶就算沒有官家這身份,光憑人物才學,何須動強?宮中佳麗成百上千,他又怎會對一個三十多歲的半老徐娘動心?

但汴京的官民們偏偏相信這種謠言,說他趙佶都能微服嫖妓,凌逼人妻當然也能做得出,何況這也是家學淵源,不是有花蕊夫人和小周后的先例在嗎?

想及此事,趙佶一肚子的惱火。從已被擺正的御桌上,拿起李綱的摺子,先用硃筆駁了,又加了幾筆,把那個不長眼的起居郎貶去了沙縣監稅。

放下硃筆,但心頭怒火卻依然未消。這時,殿外通傳,尚書右丞張邦昌求見。

趙佶皺起眉,『他來作甚?政府又出了什麼事?』前幾日水災,宰相、參政們日夜都在禁中值守,等現在洪水退去,便各自回府休沐,今日便只有張邦昌一人在政事堂中輪值。

「傳!」想了一想,他說道。

張邦昌趨步上殿。在殿中叩拜之後,起身笑道:「陛下,大喜,大喜啊!」

「有甚喜事?」趙佶問。

張邦昌一拱手:「東海國主趙瑜具書上聞,但言月前金國出兵十萬,攻其遼南屬地長生島……」

剛聽了幾句,趙佶急了起來:「遼南?!東海什麼在遼國佔了地?!又怎麼跟金人鬥起來了?!」連續追問幾句。見張邦昌張口結舌,不耐煩地一擺手。「你繼續說!」

「是!」張邦昌又是一弓腰,面上地笑容也不見了:「趙瑜奏聞,長生島一役,東海大敗金人。陣斬金人主帥、黃龍府萬戶完顏婁室,大小將佐數百,斬首三萬!」

趙佶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這就是張卿你說地喜事?!東海大敗金人。斬首三萬,這等吹噓之辭姑且不論。兩國相爭,讓契丹漁翁得利,這對我大宋是喜事?!」

張邦昌嚇得一顫,他從來就不是膽大的人,但不繼續說下去,那可就真的會把道君皇帝給惹惱:「趙瑜奏疏中還有言道,此戰東海繳獲金人戰馬萬三千餘。唯東海只擅舟楫,無處用馬,願入貢我大宋,獻於陛前!」

張邦昌說完,靜靜的等著趙佶的回覆。但始終不見動靜,悄悄抬起頭。卻看見趙佶地雙眼正直愣愣的盯著他。

「多少?」沉默了半天,趙佶突兀地問道。

「啊?」張邦昌一時摸不著頭腦。

「朕問你趙瑜要入貢地戰馬有多少?!」

張邦昌慌忙答道:「一萬三千一百有奇!」

「這麼多啊……」趙佶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自從趙瑜封王之後,東海在大宋的外藩中算是最恭順的一個,一年四季都有貢使入京,而起東海人不是向西域南洋的那些藩國一般,打著貢使的名義來做生意,而是老老實實的進貢著特產珍奇,而趙佶對東海也是多加賞賜。

但前幾日有了東南聖人出真龍現地流言,卻讓他對東海的印象一下變得極壞,方才勃然一怒。也正是因為李綱的奏疏觸動了他的心事。而把李綱貶斥福建沙縣。未必沒有讓他打探對岸動靜的因素。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趙佶淡淡說道。「這事等那些戰馬送入京中再說,如果真的是好馬,入貢的回賜就優加給付。」

張邦昌躬身退去。趙佶手指不由自主的敲打起桌面:『這趙瑜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東海人什麼時候又有了那等實力?』一戰繳獲戰馬萬餘,大宋開國以來,好像也沒有過幾次。

思慮良久,他始終想不清楚,軍事和政治上地謀劃和判斷,本就不是他所擅長的。

『還是早點把童貫召回來罷!雖然折了一個劉法,但畢竟大勝幾場,奪了十幾個城池,也用不著再讓他坐鎮關西了!』

金天輔三年五月二十一,丙寅。

自從近兩個月前,離開長生島,與完顏婁室征伐長生島的大軍道別之後,宋金使團,便沿著遼東破爛不堪的官道,迤邐向北而行。

越向北去,這周圍便越發的荒涼,常常一天下來都見不到一個人影,不過平日與完顏撒睹等人,賽馬比射,呼慶也不覺得旅程有多無聊。

只是自從月初,使團過了通州之後,金國使團里的氣氛登時就變了個樣。不知出了何事,完顏撒睹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常常因細故抽打隨從。也不再賽馬射獵,只趕著使團加快速度向北而去。

這一日,使團終於抵達黃龍府,離金主阿骨打地駐地寧江州也只有兩三日的路程。等晚間,使團一眾在城中安頓下,一個從人悄悄閃進呼慶的住處。

這從人是呼慶派去跟完顏撒睹的隨從拉關係聊天的探子,一進屋中,他便急急的對呼慶道:「指使,小人打聽到了。是女真人的大軍在長生島被東海打敗了,聽說是全軍覆沒,連完顏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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