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之卷 第二十九章 傳言(中)

遼天慶九年五月初一,丙午。

南京析津府。

「當真?!」大遼秦晉國王、都元帥、南京留守耶律淳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君材,此事當真!?」他兩步跨到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知樞密院事左企弓的身前,聲音直顫。

「千真萬確!」左企弓狠狠地點著頭,用力答道,臉上的表情也如在做夢一般:「女真當真是被東海人打敗了,據說是十萬兵全軍覆沒,連主帥完顏婁室都戰死了!」

這個傳言一開始是幾個在長生島做生意的漢商帶回來的——他們自渤海乘船入界河(注1),再轉入桑乾河,直達析津府,一路皆是乘船,行程不過五六日——左企弓起初也是不敢相信,只當是笑話。但這兩日從長生島回來的商人越來越多,有契丹有漢人,口口聲聲是親眼看見女真人的屍骨在長生島上堆積如山,還有不少人帶回了腹部有著完顏部烙印的戰馬,他才認真起來,使人去打聽詳情,不過心中仍是半信半疑;直到今日,他的一個在長生島做買賣的族人也帶回了同樣的消息,左企弓方敢確信。

耶律淳在廳中踱起了步子,「完顏婁室是黃龍府萬戶,既然連他這個主帥都戰死了,那女真人在長生島最少也要丟掉三千兵……」他是帶過兵的,知道所謂十萬大軍不過是誇大之辭。但能號稱十萬,那實際上肯定得有一兩萬,除去那些投了女真人的叛逆,完顏婁室手上再怎麼樣也得有三千自家人。

左企弓搖頭:「據下官聽到消息,此戰單單俘虜就超過了三萬,其中女真有三千多。繳獲地戰馬則更多,竟有三四萬!」

耶律淳停住腳。回頭瞪大眼睛直愣愣的看著左企弓繼續說著讓他難以置信的話:「如果這個傳言屬實。生俘兩萬,那跟隨婁室出戰的士兵至少得有五六萬人。其中生女真差不多也應該會有一萬!」

「一萬?!」耶律淳厲聲問道。

左企弓緩緩點頭:「一萬!」

耶律淳的呼吸一下粗重起來。一萬生女真啊!自天子親率的七十萬大軍慘敗於兩萬女真騎兵之後。這北地又有何人敢當萬名女真鐵騎一擊?

『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這句話本就是屢戰屢敗的契丹人宣揚出來地。當這句話傳開後,遼軍再碰到人數多一點的女真兵時,便都是還沒開戰便一鬨而散,無人敢於回頭接戰,甚至遇見打著女真旗號地契丹、渤海和庫莫奚的叛逆們,也是逃跑的時候居多。而東海軍不但殲滅「想不到……真想不到……」耶律淳不知該用什麼詞來表示自己的驚訝。只能連連搖頭。他對於東海這個幾乎與女真人同時開國的新興國家,也是有些了解。

尤其自長生島開埠後,遼國的南京道中,東海商人越來越多,而去往長生島的遼國商人也絡繹不絕,來往兩地地商人不僅帶來絲綢、香料、瓷器等特產,甚至還有重弩刀劍等上品軍器——雖然數量不多,價格也貴。但耶律淳還起竭盡所能地全數購下——同時,他們也收購了大量北地的特產,如羊毛、皮料等物。

就連耶律淳的妻妾,也常常提起東海的名字——她們沒有哪天不用東海出產的絲綢和香精——而他書房裡的玻璃油燈也同樣出自於東海。但他所了解到的,卻僅僅是東海的商隊眾多,水軍強盛。但從沒想過他們能有擊敗女真人地實力。

『實力?』他身子突地一震,『能打敗女真人的實力……』

「來人!」耶律淳一聲大喝,對應聲而入的從人道,「去請大石林牙來!」

回頭再對上左企弓:「左相,可願去長生島一行?!」

宋宣和元年五月十一。

東京開封府。

暴雨連天。

天地間都被雨水掩蓋,彷彿一道瀑布從天河上直灌入汴梁城中,放眼望去,都是白花花的一片。從五月初六下起的暴雨已經持續了六天了,卻一直沒有停歇,連勢頭都不見稍緩。

汴河、金水河、五丈河。這些橫貫汴京城中的河流。全都漫了上了,把附近街市盡數淹在了水裡。就連京中地水井。都無一例外汩汩地向外涌著水花。

早上傳來的消息,城外汴河的水位已經與大堤平了,雨水再不停,大堤怕是要保不住。因為黃河泥沙的緣故,汴河是地上河,在河中行船能看到兩岸房屋的屋頂,河底比汴京要高出數丈。這麼高的水位,若真的垮下來,水入汴京城。少說也要死上十萬人。據說道君皇帝,因這水勢一夕數驚,而相公們也都禁中日夜值守,只是卻全然拿不出一條有用的對策。

趙琦披著油布雨披,在府里四處巡視,幾個長隨挑著玻璃燈罩的氣死風燈,走在他前面,為他照亮面前幾步遠的地方。

他地宅邸,乃是道君皇帝親賜,位於外城正南地南熏門內。緊靠著國子監和太學。他這兩年便借著近水樓台的優勢,結識了不少太學生,其中也頗有幾個不得志地外捨生(注2),被招攬去了東海為官。

今次暴雨,始建於後周,只在仁宗和神宗年間修葺過、已是老朽不堪的國子監,被洪水淹了三尺多深。幾天下來,屋舍的牆壁都給雨水泡酥了,昨夜風起,一下坍了七八間,砸死砸傷十多人。

國子監的祭酒、教授們見情況不妙,連忙疏散太學生。附近五嶽觀、延真觀、葆真宮一下被塞進了上千名太學生。而趙琦也開放府邸,接收了幾十個相熟地太學生來暫住。

於路走來,一間間的房屋都探視過,借住他府中的太學生都已安頓了下來。趙琦為他們準備得十分周全,換洗衣物、洗漱用具、文房四寶都一應俱全,服侍的僕人也都恭謹。趙琦也便收到一路謝聲。

趙琦暗自欣喜。平常時,除了一些受了他資助的貧寒士子。其他人都對他少有恭敬。他是質子,是東海臣服於大宋的象徵。就算有個輕車都尉的勛官,也換不來大宋未來棟樑們地誠心一禮。

趙琦不喜歡國子監里的那些鼻孔朝天地傢伙,他也不喜歡這座城市。他喜歡大海,喜歡那一望無際的感覺,喜歡微鹹的海風,喜歡海船上那股子杉木和桐油的味道。

只是他知道,他現在是回不去的。雖然好面子的道君皇帝不會真的把他當人質拘在京中。但只要他地侄兒還沒有被正式冊封做東海國世子,趙文是絕對不會同意他回去,陳正匯也不會讓他回去,而他的王兄也一樣不願在基隆看到他的身影。王家無私情,大宋太子與鄆王為那張位子鬧得水火不容,他的王兄把他當賊防著也沒什麼好奇怪。

想到這裡,他意興闌珊,方才因太學生們的道謝而帶來的欣喜。已是無影無蹤。轉回身,也懶得再繼續探視,直接向他居住的主院走去。

「三郎!」府中一個都管,急匆匆地冒雨過來。

「什麼事?」趙琦問道。他已不是當年那個好虛榮的小孩子,雖然他是東海國地瀛洲侯,大宋的輕車都尉。但他還是讓身邊的人喚他三郎。用錢收買不到的人心,只要表示著親近,卻很容易拉攏過來。

「高掌柜來了!」

快步走進後院中廳,三人正站在廳中等候。趙琦認識其中領頭的——高明光,本是與童貫聯絡的密使,而後又被調回參謀部,但一年前又被派回東京來,打著陳家商號東京分號大掌柜地名義,實際上是東海派駐在開封的職方司頭子。兩月前,他回基隆述職。算算時間。也該這個時候回來。

「這麼大的雨,你們怎麼進的城?」略敘寒溫。趙琦問道。現在開封府城門四閉,禁止出入,他很好奇三人是用什麼辦法混進城來。

「從東水關進來的。」高明光說著,絲毫不露口風。

「東水關?!」趙琦驚問道,「今天東水關上,那個通真達靈的林道士正奉了聖旨,上城厭勝施法止雨啊?多少人看著,怎麼可能混得進來?!」

高明光的兩個隨從大笑起來,一人笑道:「這多虧了高家哥哥,略施小計,就讓一群役夫拿了棒子把他追出了三條街卻。我們輕而易舉就進來了。」

另一人邊笑邊喘:「聰明神仙(注3)這次丟了大臉。甜水巷的姐兒們都出來了,拿著脂粉盒子把他砸進了太廟。守太廟的張十五可真是得意了,平日里不是王公貴戚、不砸個幾千幾萬貫,誰能一下見到那麼多行首粉頭?」

「哦?」趙琦望向高明光:「高兄弟竟然有如此手段!」

高明光神色淡然,輕描淡寫道:「只是說了幾句話,傳了點流言罷了!」

「原來如此!」趙琦點頭。沒在追問,也沒必要再追問。他很清楚這高明光散布流言的水平有多厲害。

去歲宮中大火,燒毀殿宇五千餘間,後苑廣聖宮和宮女們居住地地方被燒成了白地,死傷無數。東京城中,很快便有傳言說是道君皇帝想再修新殿,嫌拆了麻煩,直接就點火燒了。

當大火起時,道君皇帝和王黼、李邦彥、梁師成等人就在宮城中觀賞火景。如此無稽之談,卻有不少人信——有延福宮在前,艮岳在後,京中百姓都道這事道君皇帝做得出來——一時議論紛紛,甚至連言官們都信了,上書諍諫地一個接著一個,惹得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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