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之卷 第二十八章 傳言(上)

宣和元年四月廿四,己亥。

登州。

登州州衙的三堂西側的小廳中,有兩人正隔著一張棋盤盤膝於榻上。

左手一人,已是年登花甲,一襲對襟的青布直掇漿洗得發白,花白的頭髮用根木簪隨意的定住,留著三縷清須,頗有幾分出塵之氣,正是十年後三呼過河而逝的英雄,現如今剛剛被褫官奪職的登州知州宗澤宗汝霖;而右手的一人,內侍裝束,面白無須,卻是半月前,從京中來宣旨申斥,奪了宗澤官身的供奉官邵成章。

兩人之間的棋盤上,黑白交錯,已展開了中盤階段的廝殺。宗澤身子俯前,雙眼緊盯縱橫十九道的棋盤。苦思片刻後,把手中的棋子猛地往盤中一放,抬眼而笑:「如何?」

他的對手搖了搖頭,手中黑子落處,登時便把白方的一條大龍給截斷。

「啊……」宗澤一聲輕呼,右手便往棋盤上伸去:「這步不算。」

「大府,落子無悔!」邵成章連忙把宗澤的手托住。

宗澤毫不在意,讓過手去,把方才落下的兩子掃出棋盤:「老夫已非官身,大府之名也當不起了。一子而已,供奉還請包涵一二」

「這可是第四次了!」對著這個耍賴的老頭子,邵成章也是無法,只能連連搖頭苦笑。上月月初,京中以建神霄宮不敬為名。把他面前的這位登州知州給罷了官,並下令編管——所謂編管其實就是擇地軟禁——但宗澤對此好像並不在意,每天若不是品茗讀書,便是拉著他來對弈,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就等著下任登州知州來交接。

大宋地士大夫,都喜歡擔任清要的館職。很少有人願意外放地方。拖個半年不去上任也是慣常見的。誰叫汴梁城富麗甲天下。在東京住過幾日。出來後看到哪個城市都是一色的窮鄉僻壤。那些外放的地方官,為了回京。連釘死親母的禽獸的都有。

而登州,出產不豐,民風彪悍,來此地任官地官員,也多是叫苦連天,邵成章估計著,新任的登州知州至少要拖上兩三個月才能來接任。也就是說。他還要陪著宗大府下上兩三個月棋。

邵成章輕輕嘆了口氣。這位宗大府棋藝不高,棋品頗賴,一盤棋下來總要悔一兩次,與他下棋,卻是辛苦至極。不過,邵成章卻是無奈居多,並不以為苦。

這兩年,道君皇帝越發地借重他們這些宦官。京中那些士大夫,不但遇上童、梁兩位大璫,都點頭哈腰,連碰上他們這些品級不高的內侍,也都會過來搭句話,拉拉關係。但邵成章很清楚。他們都是別有用心,皆是為了打探宮中內情,其實在心中從沒有把他們這些閹人當人看。

而宗澤卻不一樣。這些天下來,邵成章看得分明,宗澤拉他下棋,並不是在討好他,而是很單純的把他當作棋友。就如現在,兩人平等的相對而坐,並未因為他身上的那點殘缺而另眼相看。雖然邵成章面上沒有表現出來,但心中卻是感動至極。

而宗澤的人品。也是讓邵成章敬佩有加。宗澤在京東東路為官多年。從掖縣知縣,到登州通判。再到如今的知州,是一步步走上來地。他性格豪爽,無論貴賤,皆以禮相待,又勤政愛民,在歷任之地,官聲極好,民望尤高,就算知道他被除名編管,連官都不是了,但每日來拜訪他士子豪傑仍然絡繹不絕。不過宗澤自知是戴罪之身,便閉門謝客,邵成章也是因此才被每天拉著下棋。

不過今日的幾盤棋,宗澤的悔棋次數,卻比往日多了許多,如眼下的這一局,剛到中盤就已經有四次了,邵成章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大府,可是有心事?」

宗澤從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貌似漫不經心的反問道:「供奉在京中,可曾聽過東海的名號?」

「當然!每年東海的貢品比所有外藩加起來都多,宮中后妃又有哪人少得了東海國的玉露香精……」邵成章一邊落子,一邊說著,話音突然一頓,反應了過來:「大府說地可是那個傳言?!」

「哦?……供奉也聽說了?」

邵成章笑道:「這兩天,陪小人來的幾個虞侯都往蓬萊鎮上跑,想著挑幾匹好馬回去。東海大勝金國的消息,小人當然也聽說了。都說金國鐵騎無雙,契丹人被打得丟盔棄甲,沒想到金國的十萬大軍卻被東海人一下全滅。在海上開仗也罷了,在陸上還輸得這麼慘,女真以前的威名怕都是吹出來的!」說著,手中地棋子再落,又一次把宗澤的大龍給截了。

「是啊!當是如此!」宗澤雙眼緊盯棋盤,手中兩顆棋子被捏得嘎嘎作響。

登州的州治位於蓬萊縣城,與遼南一水相間,只隔了兩百里水程。城外的蓬萊鎮便是面對北方的商港。許多商客往長生島去,就是由此地出發。就在這兩日,一船船的商人從北面渡海回國,東海王一戰全殲十萬女真鐵騎的消息便從他們嘴裡傳揚出來。而作為證據的,便是他們手中的戰馬。

往年一般只有到了秋冬時,馬兒膘肥體壯才是登州馬市開市的時候。春天地馬匹剛剛捱過冬天,賣相不好,賣不上高價,很少有北地馬商業協會在此時來賣馬。現在才交五月,契丹人、女真人都不會出售手上地馬匹,那這些商人帶回的戰馬確有七八成可能是東海人地戰利品。

宗澤一直都是反對聯金滅遼的計畫。他此次罷官,明面上是建神霄宮不敬——所謂神霄宮,是天下神霄玉清萬壽宮的簡稱。當今天子趙佶受道教神霄派道人林靈素蠱惑,以己天帝之子長生大帝君降世,自稱教主道君皇帝。他不但在京中修建上清寶錄宮,是為神霄上院;還下令天下州縣,遍建宮觀,為神霄下院。而宗澤便是把錢都拿去建了學校,只隨便尋了間廢棄的寺廟,找了幾個泥瓦匠裝修了一下湊數——但實際上,也跟他上書反對聯金之策有關。

在登州多年,宗澤從南來北往的商人口裡,聽說的女真戰績無數,對於金人興起之勢,深感憂慮。遼宋之間,和平幾近百年,河北已是寨防不修,若是突然間換個惡鄰過來,憑河北軍的戰力,如何抵敵得住。所以他才大力反對與金人聯盟。

但這幾日,卻讓他更為心驚。東海不比他國,大宋從南到北,沿海的商港哪處看不到東海國的商船。要防遼人,只需守住河東、河北,要防西夏,也只需守著秦鳳、永興二路,但要防備東海,那沿著大宋萬裏海疆,全都得修起戰堡。本只以為東海國水軍強,陸軍弱,但今次大勝女真若是確實,那比起金人、遼人,東海才是大宋最危險的敵人。

不過到現在為止,抵達登州的商人也只帶來了不到千匹戰馬,如果是全滅十萬金軍,這點收穫未免太少了點。宗澤只希望,他所聽到的傳言就僅只是傳言。

心中所想絲毫不露,宗澤低頭審視著棋盤,手中的棋子無處可放,這盤棋怕是要輸了。

「大人(注1)!」門外突然傳來兒子宗穎的聲音。

「進來罷!」宗澤聞聲下榻,隨手拂亂了棋盤,對邵成章笑道:「今次就當平手好了!」

邵成章搖頭嘆氣,也跟著下榻,與宗穎互相行了個禮,便出門去了。

望著邵成章走遠,宗澤便問道:「在蓬萊鎮打聽得如何?」

宗穎道:「兒子已問得確實。從長生島回來的客商們,皆稱東海軍大獲全勝。金人主帥完顏婁室的首級也被掛在長生鎮上。不過對於擊敗的金人數量,卻眾說紛紜,多的有說二十萬,少得則說是五六萬。數目雖然不對,但東海大勝卻是無疑。那些客商人人都帶了幾匹好馬,據說除了登州,還有許多商人去密州、萊州和滄州的,總計約有三千匹……」

「這麼多?」宗澤皺眉,繳獲三千戰馬,肯定是大勝了。

宗穎點頭:「兒子問過幾個相熟的商人,都說是三千匹。大概是怕都在登州賣,會賣得賤了。他們帶來的馬匹,兒子也看過了,皆是上等戰馬,唯有一點,就是年齒都在十一二歲以上……」

「十一二歲!」宗澤大驚。

「正是!兒子親眼看了幾匹戰馬的牙齒,齒坎都差不多磨平了。」宗穎詫異的看著大驚失色的父親,摸不著頭腦,「雖然老了點,但的確是良馬無疑。倅廳(注2)中已經派人四處籌錢去了,想把這些戰馬都買下。」

「十一二歲!十一二歲!」宗澤喃喃念著,戰馬到十五歲就不堪使用,無論南北都是一樣,東海人賣出的十一二歲以上老馬有三千匹,那他們留在手中的三歲到十歲的戰馬,肯定不會少於七八千。由此算來,東海此戰的繳獲,至少有一萬匹。這已不止是大勝那麼簡單,女真人當真是全軍覆沒了。

宗澤仰天嘆息:「天下自是多事矣!」

注1:中國古代,明清以前,大人的稱呼多用於父親、祖父這等尊長,而很少有稱呼官員為大人的例子。

注2:通判廳的別稱,為通判治所。在宋代,知州與通判並立。作為州中副職,通判擁有極大的權利,也擁有屬於自己的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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