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之卷 第十五章 包圍(下)

宣和元年四月初九,甲申。

復州州治的永寧縣城外,連通南北的官道邊,數以千計的戰馬分作幾十群,散布在一片寬廣草甸上。厚實的草甸之上綠草茵茵、繁花點點。被完顏婁室置放海峽這一邊的馬匹們,悠閑地啃食著新生的嫩草。百十個奚族和契丹牧手,在馬群外圍輕輕搖著鞭子,把跑遠了的馬兒趕回大隊之中——雖然女真人也養馬,騎兵的素質這時候更是冠絕天下,但他們畢竟主要還是以漁獵為生,真要放牧起大群的馬匹,還是要靠這些從娘胎里就學會趕馬逐草的游牧民。

草甸之上一派悠然自得的景象,西南幾十里外血腥殺陣彷彿與他們毫無瓜葛。不論是奚人還是契丹,都不會在意女真人的勝敗,若是長生島的守兵真能殺敗完顏婁室的大軍,這些牧馬人也不介意換個主子,這年月,投哪裡不是投?能混頓飽飯,保住性命,誰管他上面的是哪族人?

回頭望了望不遠處的女真百人隊,那群監視者好像已經忘記了自己的任務,都翹首望著西南。自前日海峽中的船隻木筏盡數被毀,與大軍失去聯絡之後,他們便成了那副模樣。完顏婁室留在海峽這邊的兩支猛安千人隊,盡出自他麾下的萬戶,其中多是婁室親族的七水部眾,有別於金主阿骨打的那一支系。若是完顏婁室出了什麼意外,他們七水部。肯定會被那些垂涎已久的宗室們給瓜分掉。

牧人們當然不知道七水部眾心中地憂慮,在他們眼裡,所有的女真人都沒什麼兩樣。各個趾高氣昂,從來不把他們這些外族人當人看。能看到女真人愁容滿面,也讓他們心中大暢。

低頭進食的戰馬突然一個個抬起了頭,耳朵向各個方向轉動著。牧手們心中剛剛升起一點疑惑,為何馬兒如此緊張。一陣緊密的蹄聲。隔著已經被廢棄的永寧縣城,從北極速而來。傳入他們的耳中。

牧手們一陣喝叱,馬鞭揮得噼啪作響,急急忙忙的把戰馬向大營處驅趕。而一邊地女真百人隊則取出弓箭,向蹄聲來處迎了上去。蹄聲如此迅疾,又不知是敵是友,一切還是小心為是。

只是半刻鐘後,當一面素白的大旗出現在眼前。百人隊卻連忙下馬,跪伏在路邊——那是南部都統完顏斡魯地大旗。心中卻不免有些奇怪,向遼陽報警的信使昨日才剛剛出發,但怎麼今天完顏斡魯就趕來了?要知道,遼陽離復州可是有整整六百里地。

轉眼間,完顏斡魯便從他們身側衝過,身邊數百親兵圍著他直奔北信口的大營而去。遼陽離復州雖有六百里,但他昨日是在離此更近一點的辰州。當他聽到完顏婁室被困長生島,便放下手上的一切事務,連夜趕來複州。三萬多人被封鎖在海外孤島之上,其中還有一萬本部女真。若是出了什麼意外,他簡直不敢想像。

到現今為止,金國的本部女真也不過六萬騎。若一下丟了六分之一,這損失幾年內都無法彌補。而且損兵還是小事,若大金費盡千辛萬苦才建立起的百戰百勝地威名,因此而瞬間崩潰,那剛剛被征服的各部族,相反咬一口的,不知會有多少。

憂心如焚下,完顏斡魯快馬加鞭,狂風般衝進北信口的大營。

「究竟是怎麼回事!?」站在大營中央,完顏斡魯沖著留守的將官們一陣大吼。他已經快六十了。按一般女真人的壽數。什麼時候死都不奇怪,可他騎著馬賓士了一夜。卻依然中氣十足。

統軍的猛安上前回話:「一開始都很順利,但等大帥過海後,東海蠻子的船就衝過來把所有地船隻筏子都毀了。」

「都是那個盧克忠,說什麼用火船抵擋東海蠻子的車船。可是東海人的船一來,那些火船一撞便翻。」另一個將領也上前說道。

得兩人帶頭,其餘將官紛紛破口大罵,把海路被封鎖的責任全推到了盧克忠身上。

完顏斡魯的雙眉擰了起來,盧克忠是他的人,他們罵盧克忠,也就是在罵他。他不耐煩地抬頭看著遠處,三四里外,一圈塌了半邊的土牆是永寧縣城僅存的一點殘跡,他不喜歡來這個地方,因為東海人的關係,這幾個月來他多次受到北面的斥責,而曷蘇館部的首領胡十門隔幾天就跑來遼陽向他哭訴。再看看眼前,這地方惹人厭,人也惹人厭,他對這群嘴裡亂噴唾沫星子的蠢貨厭煩透頂。

「閉嘴!」完顏斡魯舉起馬鞭狠命抽了幾個叫得最響的,大罵道:「怎麼一個個碎嘴的就像林子里的鷓鴣,還有半點女真漢子地樣子?你們是娘們兒嗎?!……」

周圍頓時靜了下來,鴉雀無聲,無人再敢多話。

喘了幾口氣,斡魯問道:「糧草呢?婁室那裡還有幾天地糧草?」

猶豫了片刻,那個猛安小聲回話道:「正兵都隨身攜帶了三天的口糧。」

「隨身攜帶?就沒有另外運糧草過去?!」完顏斡魯立刻追問。

猛安地聲音更低了三分:「運過去的都被燒了!」

「什麼!」斡魯側著耳朵才把話聽清,一下跳起來大叫。若沒有其他糧草,正兵的三天口糧,加上兩萬民伕後,甚至不夠一天吃的。他雙手抱頭,痛苦得難以自抑,捶胸頓足著:「若是粘罕(注1)領兵,定不會有如此大錯!我女真的一萬兒郎啊!婁室啊……婁室,你怎麼就這麼犯渾呢?!」

完顏斡魯的兄長撒改之子,完顏粘罕——不過他心向漢化。更喜歡被人換著宗翰這個漢名——乃是金國中最出色地將領之一,起兵伐遼,勸阿骨打稱帝,都有他的功勞,論起功勞不在完顏婁室之下。不過這話在七水部眾聽來,卻甚為刺耳。不過眾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完顏斡魯與金主阿骨打是堂兄弟,他的父親完顏劾者還是阿骨打之父劾里缽(金世祖)的長兄。只因祖父烏古廼認為其父性格『柔和。可治家務』,便失去了繼承完顏部大位的資格。不過作為補償。他的兄長完顏撒改卻是現今的國論忽魯勃極烈,也就是大金國相,而他則成了南部都統,迭勃極烈。若論權位,他們兄弟幾個也只比阿骨打地那一支稍遜。

「給你們三天……立刻打造木筏船隻,不管東海人的船有多厲害,必須把糧草給運過去……」

斡魯地話音未落。營門處突的響起一片歡呼聲:「勝了!勝了!」一群人在那兒大叫著。

很快,一個士兵被帶到了完顏斡魯的面前。他的髮辮上,衣袍上,都是白花花的鹽漬,顯是從海上游過來的。

「婁室勝了?!」斡魯急問道。

「稟勃極烈!」婁室的信使,聲音大得響徹了整個營地,他得意洋洋:「大帥昨夜已經攻破了長生城,東海蠻子在島上地殘餘。已被包圍在城內的堡子中。大帥有言,兩三日內,必能將其盡數殲滅!」

這時候,『東海蠻子在長生島上的殘餘』正在寨堡的城頭上,輕鬆自在的看著底下的金人在炮火中爭相逃竄。自攻入城中後,金人已是第三次組織進攻。他們抬著從城內拆下的房梁,試圖把寨門撞開,但結果卻如前兩次一樣,堡中所裝備的火炮,讓所有衝進城堡下五十步地敵軍,都沒能再退回。

守兵們大半已經好好睡過一覺,養足了精神,十分愜意的一邊看著熱鬧,一邊舉起重弩,居高臨下的點殺著金兵。互相之間還打著賭。從城下挑出一個跑得最快的金人。賭誰先能射中。

當還在堅守城牆的時候,陸賈還苦惱著麾下的士卒沒有時間休息。但撤到堡中之後,他擔心地卻是士兵們會不會太清閑了——有大大小小近二十門火炮壓制城內城外,除了幾隊炮兵,堡中的其他士兵,唯一的工作就是看熱鬧。

東海的制式棱堡,四個角樓都向外突出,其實就是四座五邊形炮樓。角樓分上中下三層,最上面一層中,各安放了一門四寸城防炮,由於棱堡建築在一丈多高的土丘上,牆高也有三丈多,這幾門城防炮便能越過鎮子的城牆,直接攻擊城外的敵軍。而中間一層,幾門三寸炮則被用來壓制城內各個角落。至於最下一層,只比地基高出三尺,長條狀的炮眼甚至可以讓小孩子爬進來,每一座角樓的最底層都有兩門三寸短管炮,它們的目標是寨堡之下地敵軍,當相鄰地兩座炮樓互相配合起的時候,來自兩側地交叉火力,可以將所有來犯的敵人打得粉身碎骨。

一團團硝煙升了上來,金人終於停止了無謀的攻擊。現在開火的僅僅是最下面的短管炮,無數鉛彈像割草一般把衝到堡壘下的敵人一炮掃清,收割了他們的性命,攫取了他們的靈魂,讓他們的鮮血給城堡的地基染上一圈紅邊。

陸賈在城上放聲大笑,這樣輕鬆的戰鬥比起苦守城牆實在好得太多。堡中有水有糧,不予匱乏,士兵們又能論班休息,保持旺盛的戰鬥力。戰鬥時,守兵能把敵軍當靶子一樣瞄準射擊,而敵人的弓箭卻傷不到城上守兵分毫,這樣的戰鬥,與其說是廝殺,不如說是演習。前面剛破城時,金人們還在歡呼,但現在,他們怕是哭都哭不出來了。

「完顏婁室計窮了!」黃洋放下望遠鏡,輕快的說道。就在剛才,城外的大纛下,完顏婁室剛剛親手砍掉一個當先脫逃的軍官的腦袋。那個倒霉蛋的首級,正由外而里,向城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