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之卷 第十二章 孤舟(下)

宣和元年四月初八,癸未。

清晨。

號角聲響起,殘存的千多名民伕潮水般退去,本用來登城的長梯拋散了一地。在留下兩百多具屍首後,金人的第四次攻城又告失敗。一夜過來,被身後的長刀利箭所驅使著的民伕,給城頭上的守兵射殺了無數。五石強弩所射出的箭矢,輕而易舉地就能把只有一層單衣的民伕射個對穿。

而時不時的,在一聲霹靂之後,密集的人群中,就會被一顆從城中呼嘯飛來的鐵球趟開一條血路。被安放在城中寨堡內、口徑達到四寸的城防炮,雖然要射擊呼嘯而過的女真騎兵,如同重弩瞄準蒼蠅一般困難,但在城外百步之內聚集的人群,卻是再容易不過的目標。

一夜四次攻城,卻連一個衝上城頭的人也沒有出現。不過女真人也不會指望,只裝備了木槍的民伕能突破城中的防守,他們在擁有硬弩鐵甲的東海人面前毫無抵抗之力。驅趕他們蟻附攻城,僅僅是為了消耗城中守兵的精力和耐力。在近兩萬民伕消耗光之前,連續不斷的進攻足以把無法得到休息的東海人拖得精疲力盡。近三里長的城牆,沒有三千守軍,根本不可能做到輪班休整。

陸賈等人當然知道女真人的用心,也早有應對的計畫。而完顏婁室,現在也終於知道東海人的應對方案究竟是什麼了。

離長生鎮三里多地中軍大帳外,完顏婁室望著東北方的天際。面色鐵青。在那處,深黑色的濃煙滾滾而起,散入雲霄。

「毀了多少筏子?」婁室問著跪在身前的一個傳信士兵。這人剛剛帶著緊急軍情,從南信口快馬趕來。所稟報的,便是完顏婁室最不想聽到的消息。

「在海上的都毀了,連靠著岸邊地,也被東海蠻子用雷打碎了。」

「火船沒有把東海人的車船擋住嗎?!」婁室厲聲問道。他登島時已經下了嚴令。必須隨時保持著百艘載滿柴薪、油料地船隻,在海峽中護航。

「火船沒用!」信使搖頭道:「被東海蠻子的船一撞就碎了。好像一點也不怕火!」

「怎麼可能!」盧克忠尖叫起來,提議用火船護航可是他的得意之作。他翻看過的史書中,因敵軍放出的火船而失敗的戰例,記載了不知多少。水戰一靠矢石,第二靠的不正是火嗎?就連魏武帝,不也是在赤壁慘敗於火攻之下?「若不是懼怕火船,東海人怎會眼睜睜地看著我軍過海?怎麼可能會沒用!」

信使抬頭不屑地瞥了盧克忠一眼。理都不理。他是正牌子的完顏部眾,哪會把盧克忠這種外來的漢人放在眼裡。

「你還不明白嗎?!東海人是故意放我們過海的!他們想把我們活活餓死在島上!」完顏婁室大聲沖了兩句,回過頭來,問著信使道:「岸上的糧草可有損傷?」

他沒空多搭理盧克忠,他更關心幾萬大軍能不能填飽肚皮。南信口水道是大軍糧道所在,後營糧囤正安在南信口對岸。但現在水道被封,運糧的木筏盡毀,想重新打通糧道。幾天內是不可能了。不過在大軍登島同時,糧草也在運送,現在運上島的,應該也有近千石了。

「……岸上的存糧被燒了許多,救下來後,就只剩兩百多石了。」

『兩百多石!』完顏婁室地臉色一下就變黑了。以他手上三萬人的飯量。甚至不夠一天的份!而所有正兵隨身攜帶的,就只有三天的量。他還想著把東海人活活累垮,但現在,肯定是他的兵先餓死。

完顏婁室死死地盯著遠處的濃煙,心中突然又起了一點疑惑,『木筏船隻都在海里被毀,根本燒不起來,糧草被燒,現在也該撲滅了,怎麼還有那麼濃的煙?』

「大帥!」盧克忠在他身側叫起。「要立刻封鎖消息。若是糧道被斷之事傳揚出去。軍心不穩,軍中定然生亂啊!」

得盧克忠一叫。完顏婁室心中一念閃過,抓起信使,指著東北處冒起的滾滾黑煙:「你可知道那處的煙氣是怎麼回事?」

「不……不是我們,」信使被婁室揪在手中,結結巴巴的搖頭道:「是東海蠻子自己在小船上堆起柴堆,燒起來的。」

完顏婁室把信使放開,嘆道:「原來如此,好手段啊!」

盧克忠不知婁室為何突然間如此感嘆,但轉念一想,登時驚叫道:「大帥!難道是……」

「還能是什麼?」完顏婁室恨恨說道:「東海人這麼一放煙,糧道被斷的事根本別想瞞住。」他視線掃過營中,多少士兵交頭接耳的對著那處濃煙指指點點,那個方位是什麼地方,稍有見識的必然清楚。從南信口煙起,到現在時間已然不短,傳言早已散布出去。莫說士兵,連同那些民伕肯定都已知道糧道地事了。

盧克忠完全沒想到,東海人還能有這種釜底抽薪地辦法。用船把後路一封,形勢就這麼一下就逆轉了。要想擺脫眼前的窘境,除非能在三天內攻下眼前市鎮,奪取鎮中地存糧,才有一線生機。但他很清楚金國的攻城水平,只要城內守軍下決心死守,他們還沒有在三天內攻下任何一座城池的記錄。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可他的腦子裡一團亂麻,完全想不出一個有用的辦法。

這時,完顏婁室卻笑了起來,贊道:「城中守將還真是人傑啊!面對我十倍於其的大軍,還敢如此算計……真想見一見他啊!」他轉頭對著盧克忠:「盧克忠!你去那長生鎮里走一趟。跟守將說一聲。只要他能投我大金,高官厚祿絕不吝惜,日後與我平起平坐,也不是不可能。」

「大帥……」盧克忠看完顏婁室地眼神像是在看瘋子,這種情況下,東海人怎麼可能同意投降。

完顏婁室很清楚盧克忠想說而不敢說的是什麼,他又道:「你去招降的時候帶一個民伕過去。跟他們明說。我們……不缺糧!」黃龍府萬戶冷冷說著,眼中、嘴角儘是森寒。

盧克忠瑟瑟抖了起來。他眼中的完顏婁室已經從瘋子變成了魔鬼,「大……大帥!!」

陸賈現在很舒坦,跨坐在城頭的一張馬紮上,悠然自得的與其他士兵一起吃著早餐。在一夜鏖戰之後,人人都是飢腸轆轆,用羊肉乾和魚片熬成的肉粥,雖算不上味美。但也足以讓人胃口大開。偶爾一抬頭,看著遠處地濃煙,比什麼小菜都還要下飯。

『當初李乾德撐了也不過十天,看看你們能撐幾天?……若是大王遲點到,這麼多軍功,可就歸我一人了。』

低頭兩口把粥喝完,丟給親兵處理,再抬頭時。卻看見女真人的大營處,有三四人騎著馬往城牆這裡走來。陸賈皺起眉,舉起望遠鏡細細觀察:『是來和談地嗎?』

一刻鐘過去,那幾人慢慢走到近前。下了馬,一人在瓮城外用漢語大喊,「本官是大金世襲謀克、南部都統帳下支度判官盧克忠。今奉完顏大帥之命,有要事與貴方將軍面談。」東海軍制與他國軍制完全不同,只有部隊的旗號,而沒有主帥的將旗,雖然盧克忠來過長生鎮幾次,卻連寨中守將的姓名也沒打聽到。

守在城牆上的軍官回頭向陸賈問詢,陸賈考慮了一下,點點頭:「讓他們進來!」

瓮城一側的柵門被緩緩吊起,城頭的軲轆轉動起來軋軋作響。盧克忠呆了一呆,他本以為會被東海人用繩子或吊籃縋上城牆。但沒想到他們竟然大大方方地把城門打開。這其中蘊含的自信與自負,不問可知。他微微一猶豫。便帶隊走了進去。

柵門重又沉沉的放下,瓮城中,盧克忠四人默默等待。抬頭向上。周圍一圈的城頭,站了五六人,各自手持重弩,正瞄著他們。被幾支閃著寒光的精鋼箭矢對準,四人都很不自然,尤其是那個被強拉來的民伕,更是抖得如篩糠一般。不過,他們也只稍待了片刻,長生鎮的正門很快便從中大開。

長生寨的議事廳中,陸賈、蘇崑、黃洋三人聽明了盧克忠地來意,一個個仰天長笑。

黃洋用手指擦去眼角溢出淚水,邊喘邊笑道:「高官厚祿?論起俸祿,我東海的一個小兵都比你們的謀克富!論起官位,一個蠻夷之國的高官又有什麼好做的!你們女真窮得要做賊,若不是看上了我東海的富庶,又為何來攻我長生島?」

蘇崑連連搖頭:「完顏婁室還真是不自量力!這話還等你們殺進城裡再說!」

陸賈也道:「招降一事絕不可能,貴使還是請回罷!」

被三人一陣嘲笑,盧克忠神色不變:「三位將軍,我十萬大軍在外圍城,爾等城中守兵不過千人,所謂螳臂當車,莫不如是!我家大帥若不是惜三位之才,早發全師來攻。此城城垣微薄,我十萬大軍一上,必然化為齏粉。三位年輕有為,何苦作此困守之舉?」

黃洋哈哈又是一陣笑:「好么!既然是你家大帥要來招降。那給俺們什麼官?什麼俸祿?田地宅院有多少?女子僕役又有幾人?這些事情不說清楚,俺們怎麼能隨隨便便地答應!」

蘇崑道:「貴使回去跟你家大帥說一聲,官位低於都統俺不幹,俸祿少於萬貫俺也不幹!田地不能少於十萬,女子財帛更是多多益善!」

「這要價也太高了罷?」黃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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