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之卷 第九章 迎擊(上)

當陸賈轉身下城的時候,陳家商號長生分號的黃洋黃掌柜,正在港口邊一處臨時存放貨物的棚架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一匹龜甲花紋樣的錦緞,感受著蜀錦特有的厚重與溫潤。

閉目享受了良久,抬起頭,看著在一邊躬身諂笑的胖商人,黃洋的臉上不禁露出一絲惡作劇的笑容:「破舊蜀錦二百匹,一匹十貫,總價兩千貫!不知唐兄意下如何?」

不出意料,他愉快的看見從蜀中來此的唐姓商人臉色一下變得發青發黑——在大宋,平常的絲絹一匹也能值上五貫,而蜀錦乃天下首屈一指的名錦,一襲常值百金,販來遼東,售價還當翻上數倍,黃洋開出的價格,的確是過分了。不過,能說句這種他已經夢寐以求了很久的質庫中的常用語,黃洋不介意再把價格砍下幾分。

當年家道中落,他常常受著父母之命,前去質當家中財物。在與眼前的這個胖蜀商,同樣肥頭大耳的質庫掌事(注1)嘴裡,母親發上的金釵是破舊的,父親喝酒的銀壺也是破舊的,他新年剛做的錦衣照樣還是破舊的。本來價值幾貫、十幾貫的東西,就這麼三文不值兩文的被收了去,換到的錢僅只夠數天家用。這幼年時的慘痛經歷,本已沉入黃洋的記憶深處,但今天看到神似當年質庫掌事的唐胖子,舊年的記憶就又重新浮出水面。這便讓黃洋在和買他帶來的蜀錦時,忍不住要大肆壓價。

「……破舊?!」唐胖子地臉上的肥肉如波浪般抖動。額頭上的汗撲簌簌的往下流著,扯著綢緞的一角在黃洋眼前拚命揮動:「你看看這絲!你看看這紋樣!這可是蜀錦!剛從成都府販來的蜀錦啊!」

黃洋笑了兩聲,不為所動,直問道:「敢問唐兄,這批蜀錦乃是何時織就?」

「去年!」唐胖子立刻說道,今年的蠶還沒上山呢。

「從成都府到此又有多少路程?」

胖商人狐疑地看了黃洋一眼,對他地兩個問題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還是認真的答道:「差不多有五六千里罷!」

啪,黃洋手一拍。笑道:「你看,去年地陳貨,又行了這麼遠的路,不是破舊,難道還是簇新嗎?」

唐胖子瞠目結舌,幾乎要吐血。這是茶葉嗎,過了一年就成陳的了?!跳起來便要破口大罵。突的卻聽到鎮子方向一陣鼓號齊鳴。兩人一起循聲望去,只見城門處呼喝聲一片作響,繼而,一群尚逗留在鎮中的商人、百姓都向港口湧來。不過派駐在此處的官吏反應很快,立刻遣出兩隊巡兵,用短棍和竹笛很快就把混亂的人群彈壓出。

「出了何事!?」唐胖子慌慌張張地大叫道。

黃洋穩如泰山,不急不忙地說道:「應是敵軍來了,長生寨中的守軍要出城迎戰!」

胖商人下巴上垂下的贅肉猛地一顫。掩在肥油中一對小眼登時瞪得有桂圓大:「女真人?!」

「沒錯!」黃洋點點頭,感嘆道:「來得還真他娘的快!」

唐胖子臉上一陣陰晴不定,猛地一咬牙:「十貫就十貫!這批蜀錦就賣給你了。」

黃洋嘖嘖嘴,半帶憐憫地搖起了頭:「不是十貫啊……現在就只有五貫了!」

「五貫!?」胖商人尖叫起來,這麼黑心的商人,他還是第一次見識。他喘著粗氣。惡狠狠的盯著黃洋那張笑眯眯的猴子臉,心中發恨,等回去後定要把峨眉山的猴子都捉了來,剝了皮,下油鍋去炸。但慢慢地,他地神色卻逐漸平和下來,長嘆一口氣,唐胖子搖頭道:「也罷!」

「怎麼?」黃洋笑著挑了挑半邊眉毛:「兄台終於下決心了?」

唐胖子舉起右手食指:「一貫!俺只賣一貫一匹!」

這下輪到黃洋瞪起眼,但眼珠一轉,便想了個通透。笑道:「唐兄。你可知道,對岸的女真人可是有三萬多啊!」

唐胖子吐了口唾沫:「那又如何?五貫也好、一貫也罷。賣這點錢,回去肯定都是要跳海的,還不如賭上一把,把寶押在東海身上!」

黃洋大笑:「一千對三萬,虧你老兄敢賭!」

「來遼東做買賣,本就是賭命,還有什麼敢不敢的!?看黃兄弟你的樣子,不是很有把握嗎?俺也是一樣啊!」唐胖子說得極有氣勢,滾圓的臉上平添了兩分豪氣。

黃洋走到不遠處地一張桌子邊,向坐在桌後的港中官吏打了個招呼,便從他手中拿到了三張事先印就的制式契約。他先在契約上寫了幾筆,簽名畫押,又請了那官吏照常例做了中人來簽字,然後才從懷裡摸出兩張東海錢莊發行的金票,一起遞給了唐胖子。

「兩千貫?!」唐胖子一看便大叫,抬頭問向黃洋:「還是十貫一匹?」

「如果是斷賣,一貫一匹俺肯定買,但畢竟是典賣啊,總得讓我們賺點辛苦錢罷!」黃洋笑道。若真的按一貫的單價把那兩百匹蜀錦收來,等唐胖子來贖回的時候,就只要付上兩成,也就是四十貫的利錢,那實在太虧了,連倉儲費都不夠。這種虧本生意哪能做!?

胖商人哭笑不得,那前面爭了卻是為了什麼?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拿起兩張金票。先看了看圖樣,又查驗了印章、畫押,最後舉起來,對準了陽光。陽光下,金票兩邊的空白處,一邊隱現東海二字,另一邊則是千貫字樣。「是真的!」他點頭道。

「那還有假?」黃洋話語間有些自豪,「東海錢莊發行地金票上地暗記。誰能偽造得了?」

「那是!」唐胖子點點頭,這種被稱為水印的暗記,他怎麼想都弄不明白,究竟是如何印上去地。在三份契約上簽名畫押,與黃洋、官吏各執一份收訖,胖商人便小心謹慎的把兩千貫金票收入懷中。他是蜀中人,慣常用交子。對東海錢莊發行的金票並不會抵觸。

這兩年,東海錢莊在鑄造錢幣的同時。也開始發行更易攜帶地票據。其製作精美,防偽水平又極高,兌換時只要付出百分之三的手續費,便可在東海轄下各地足額兌付,故而漸漸受到海商們地歡迎。不過這並不是交子,大宋在蜀地發行的交子,面值最大只有十貫。最小就只有五百文,而東海錢莊的金票只有兩種面額,就是一百貫和一千貫,更類似於後世的旅行支票。

契約簽下,唐胖子終於放下心事。不過心中還有隱隱約約、揮散不去的不安:「黃兄弟,照你說,這仗到底能不能贏?」

「俺如何得知?」黃洋搖頭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戰場上的勝負誰也說不準。不過……以長生島上的軍力,就算贏不了,也決計不會輸。」

鼓號聲中,陸賈率隊出城。除去守在城牆上地兩個都,與他一同出擊的,就只有三百步卒、兩百騎兵。還有三十輛重戰車。

一出城門,迎面便是一道半圓形,如同一面屏風的城牆。其與主城牆括起的空間,能容納兩個都在其中整隊——這便是瓮城,又稱月城、曲池。瓮城牆高與主城相同,是與城牆連為一體的附屬防禦建築,城頭的守兵可以直接走上瓮城來防守。其出口則位於兩側,與主城牆平行。敵軍在外,有瓮城阻礙,便不會看見城門處的動靜。

在大宋。如此布置的城市並不多。大半分布在陝西、河北。但在遼國,幾乎所有地城池都在城門外設置了瓮城。一方面出城迎敵時。可以在此處整隊,而不虞敵軍提前發現,另一方面,如果敵軍攻入瓮城,只要把主城門關閉,再封鎖起瓮城城門,守軍即可將來敵瓮中捉鱉。

這種對城防加成甚多的建築,東海人直到來到遼東方才注意到。當登陸遼東的哨探,把各個城池的情報傳回到台灣,參謀部就立刻下令在所有的城池寨堡外,加築起瓮城。

兩個都的騎兵,在翁城中略作整隊,便一齊奔了出去。繼而是三十輛戰車,也分作兩撥迤邐出城。他們現在地任務是防備敵軍,給步兵出城列陣爭取時間。

騎兵和戰車,就按著往日的訓練步驟,在城外圍起來一片布陣的空地。陸賈在瓮城抬頭,城頭上,一個士兵向下揮了揮一面綠色的小旗,示意步兵現在已經可以出城。

陸賈一夾胯下戰馬,親兵、掌旗官、鼓手大車,還有三百名步兵,便跟隨著他魚貫而出。

甫出城,便看見官道上的煙塵已近至五里開外。隆隆的馬蹄聲清晰可辨,地面上的塵土,正隨著敵軍的接近不住顫動。

「來得好快!」陸賈對那支女真騎兵的銳氣有些吃驚。以騎兵的奔襲速度,四五里地距離不過是轉眼間地事,很快就能殺到面前。不過,在剛才的短短一刻鐘,女真人已經跑了十多里地,戰馬地氣力肯定已經消耗了不少,見到城池後,必然會緩下來將息一下馬力,陸賈他至少還有半刻鐘時間來布陣。

「快!」他向後一揮手,「速速列陣!」

戰鼓急促的響了三下,三百名步兵立刻小跑了起來。甲葉清脆的撞擊聲連串響起,轉眼便匯入了由三十輛大車圍起的一片空地,分部列陣。而兩百名騎兵給坐騎熱著身,游弋在車隊的外圍,蹄下捲起的塵土遮住了步兵們布陣時的一片亂象。

女真騎兵這時已殺到了城外兩里的地方,看到城頭上嚴陣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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