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之卷 第五章 滿萬(上)

宣和元年四月初一,丙子。

「女真不滿萬……」

「滿萬不可敵……」

「黃主事,你說說,對面的女真人有沒有滿一萬?」

黃洋頭也不敢抬,只敢盯著腳下的甲板。對於長生島總督的質問,他期期艾艾,卻說不出半句話來。金人的大軍已經殺到了長生島對岸,他這個職方司東北房主事卻才把人派出去查探。這玩忽職守之過,可不是一個失察就能解釋的了得。

陸賈居高臨下的瞥了黃洋的後腦勺一眼,冷哼了一聲,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半里外金人的營地中。從昨日,金人的先頭部隊出現在臨時渡頭,到此時,在長生島沿岸上,東海的哨探已經計點出九個猛安旗號。其主力集結於北信口對岸,而南信口和臨時渡頭,也各有一個千人隊。

所謂猛安,就是女真語的千夫長。女真現在還實行著從部落脫胎而來、軍政合一的猛安謀克制度——類似於這時契丹的頭下軍州和後世滿清的八旗。依照金主阿骨打在五年前訂立的軍制,一猛安下轄三千戶,分為十謀克,平時組織生產訓練,而在出戰時則三戶出一兵,組成一個千人隊,由猛安統率。

現在在對岸出現九個猛安旗號,也就是說,如果按照金國軍制,長生島要面對的敵軍,已經有九千上下了。如果這九千人是賓士在遼東廣袤地平原上。不論是契丹、還是奚人,必會望風而逃,就算身邊聚著十幾萬的兵力,也絕不敢回頭一戰。

『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這句諺語,已經被女真人用幾十萬的遼兵屍骸,刻進了契丹人的骨頭裡。這就是幾年來金人屢戰屢勝所鑄就的威名。

不過陸賈卻不會為了區區幾千人就膽戰心驚。他就站在一艘在海峽中央下碇的車船上,悠悠閑閑的舉著望遠鏡。看著不遠處地金兵們,支起帳篷,修築營盤。

「九個猛安啊,還真看得起我們!」陸賈咂著嘴感嘆了兩句,抬手拍了拍黃洋的肩膀,輕笑著問道,「黃主事。你還記得幾年前地護步答岡一役,殺敗遼主親率的七十萬大軍的女真軍(注1),究竟有多少?」

「……剛過兩萬。」黃洋被陸賈拍得渾身一顫,低聲道。

「是啊,剛過兩萬!」陸賈笑容可掬,再問道:「黃主事,你可知道現在長生寨的兵力又是多少?」

「……九百……」黃洋的聲音越發的低微起來。

「沒錯,五百步兵。兩百騎兵,還有四艘車船上的兩百水兵,整整九百人!」陸賈哈哈大笑了兩聲,繼續問道:「黃主事,你覺得這九百人能不能抵得過三十五萬地遼兵啊?」

「……」黃洋直冒冷汗,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沿著脊背往下滾著。再這麼繼續讓陸賈質問下去,他連在這艘船上站的地方都沒有了。心中做了決斷,一咬牙,猛地抬頭,目光犀利,與陸賈對視著:「島上的兵力,能不能抵得過三十五萬遼兵,下官實不知。但要對付眼前的敵軍,卻已經是綽綽有餘了!」

「哦?」陸賈挑了挑眉毛,見一直被訓得發傻的毛頭小子終於有了反應。倒來了興趣。「說來聽聽!」

「敢問都督!」黃洋抬手一指對岸的金人營地:「對岸的幾個猛安,有多少是女真。又多少是契丹和奚人?」

陸賈略一沉吟,據他所知,契丹、渤海、奚人和漢人投降金國後,也各自劃分了猛安謀克,這其中契丹漢人稍少,而渤海、奚人則大約各有五六個猛安地樣子。他們常常作為女真人的輔助而出戰。他旗號與女真並沒有什麼差別,至少在東海的情報中,找不到這樣的記錄。若說眼前的敵軍中,有一部分是這些僕從軍,也在情理之中。不過他沒有順著話頭的意思,反而嗤笑道:「這事要問你們職方司才對。」

對陸賈話語中地諷刺恍若不覺,黃洋沉聲道:「最多一半!」

「怎麼猜的?!」

黃洋道:「金國的遼南都統完顏斡魯現下與契丹相持在錦州一線,根本無法抽出多少兵力。而他手下也只有一萬多女真本部兵馬,其餘則以渤海、奚人為多。

若是南女真大部還在,他還能再徵召個四五千人,但冬天時,曷蘇館以南諸部已被我軍殺了個乾淨,整個南女真湯河司幾乎全滅,單憑曷蘇館一部,最多編起兩個千人隊。何況這曷蘇館部都是熟女真,與完顏部為首的生女真不同,逃命的本事不少,但真要打起來,也不比契丹人強到哪裡去。

以下官的一點淺見,眼前的這幾千人,最多只有三四個猛安的本部兵馬,兩千曷蘇館女真,剩下的就應是渤海、奚人之流。也就是說,真正需要在意的也只有三四千人地樣子。」

「難道金主就不會派兵南下助陣?」陸賈問道,黃洋地回答有條有理,水平不低,他臉上譏諷的表情也逐漸收了起來。

黃洋彷彿回到幾年前,在義學裡被先生叫起來考問地時候,應聲回答道:「這種可能性並不大。幾年征戰,遼東士民流離,田土盡廢,大軍在外,莫說征不上糧草,連打草谷都找不到人。若非如此,金主也不會與契丹虛與委蛇,搞什麼和議。從前年起,也就金人偽號的天輔元年,遼東已經近兩年沒有大的戰事了,但要想遼東民力恢複,以支撐下一步征戰,至少還需一年。

在這時候,出動主力。而不僅僅是遼陽的隊伍,他們這兩年儲備下地糧草兵器,至少會消耗掉一半。若是攻伐契丹,還能繳獲一些,以補回損失,但打長生島,又能搶到多少?

何況金國的注意力。現在還放在遼國的上京臨潢府上,為了攻下契丹的龍興之地。活捉遼主,金主阿骨打已經花了兩年的時間,零打碎敲地去拔出臨潢府周圍的據點城寨——這也證明了現在女真沒有大舉進攻的實力——若是這時舉兵南下,包圍臨潢府地兵力減少,說不定便會功虧一簣,難道他不怕遼主趁機跑掉?

再說了,現在雖已是四月。但遼東一帶也不過解凍月余,春草初生,尤其是黃龍府,怕是連草還沒發芽,馬匹在冬天掉的膘還沒補回來,現在就出動本部大軍,女真人地戰馬夠多少死的?!」

黃洋侃侃而言,看著陸賈不住點頭。信心頓時大增,總結道:「征戰之要,不外乎天時、地利、人和。此非出兵時機,女真不佔天時,長生島又是海島,女真毫無地利。若說人和,對岸的八九千人,除了三四千精銳,其他人也不過是搖旗助威的份。而我長生島,攻有船、炮之利,守有海峽、城寨,正所謂金城湯池之地,要想抵擋眼前的這不到一萬人的金兵,也不會費多少手腳!」

『若是真的不行,上船走就是了。女真人還能追到海上?』不過這句話。黃洋想了想,最後還是沒說出來。陸賈是長生總督。有守土之責,若是把自己要守地寨子給丟了,他在東海軍的名望定會一落千丈。

黃洋半帶嫉妒地看著陸賈別在左胸口的軍銜胸章,矩形的胸章中央有著一顆金色的五角星,而他放在床下暗格中的胸章上,就只有三顆暗紅色的銅圓。銅日、銀月、金星,是東海軍三等十二階軍銜的標誌,比起宋國六七十級武官官階來(注2),要簡單明了許多。但也因此,東海軍官地晉陞,便要難上十數倍。陸賈現在已經是中郎將——雖然是將官中的最低一級,但畢竟是將軍了——論起軍中地位,也僅在文、武、陳、朱之後。但如果他想再進一步,就絕不能在敵人面前後退半步,對此,黃洋心知肚明。

陸賈半眯著眼睛,摸著下巴想了許久,最後讚許著:「算你小子有見識!不過……」他看了看拚命掩飾著臉上得意笑容的黃洋,冷冷道:「你還是說錯了!天時、地利、人和。女真不佔天時,不佔地利,但為了保住人和,阿骨打必然要出兵。」

「金人以強兵立國,之所以能凝聚起人心,壓住各族的反抗,靠得就是百戰百勝的戰績。而女真之所以能把契丹殺得丟盔棄甲,也就仗著胸中那股子自信和銳氣。現在遼南女真被我軍盡殲,只派些雜兵來報復,若是失敗,如何再穩得住軍心民氣?女真起兵五載,就雄踞一方,眼見著便能代遼而興,其君臣將帥多是人傑無疑。你說,他們會看著自己的根基被挖掉嗎?……別忘了,當年大王為何要出兵交趾,難道是因為那一百多條人命嗎?還不就是怕失了人望!」

黃洋默然,他本以為自己想得已經夠周全了,但沒想到陸賈地思慮卻更深一層,他低頭躬身:「都督深謀遠慮,下官自愧不如。」

「你當然不如!」陸賈淡然說道:「這是作戰司幾十個參謀的共同判斷,你一人之智哪比得上眾人齊心合力。」

「參謀部?」黃洋一驚抬頭,「難道還在冬天的時候,就已經預測到了?!」

「當然!」陸賈冷哼一聲,「難道你以為女真人的報復行動,參謀部事先會沒考慮到嗎?莫說是女真人的行動,就是他們此戰的兵力來源,作戰司也一樣有預計……」瞥眼看了看黃洋,他繼續道:「其實,你有一點說的沒錯,就是現在女真根本沒有大規模進攻的實力。糧草、兵力都不足以讓金主派出太多的兵馬。不過,無論金人再怎麼困難,也照樣能點起兩到三萬的兵馬。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