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之卷 第二章 北行(下)

『長生島?』蔡倬從睡夢中驚醒,頭腦中尚有些恍惚。

「終於到了?!」他的伴當卻驚喜的叫起。他不比蔡倬,能安安穩穩的睡在床鋪上,在艙室一角的吊床上蜷縮了二十多天,早已是叫苦連天。

整理好隨身行裝,蔡倬主僕二人上了甲板。此時天剛蒙蒙亮,不遠處的燈塔頂端,還燃著熊熊火光。甲板上,水手們早把泊船後的瑣事都打理完畢,正看著幾十個旅客魚貫下船。

站在船上,蔡倬舉目四顧。西面、南面是海,北面是港,但在東南面,隔著一道窄窄的海峽——看起來還不到三四里的樣子——卻能看到一長條陸地的黑影。他在船上與水手們聊天時,曾聽說長生島與陸地的最窄處,只隔了不到一里。而對岸就是遼國東京道的復州——當然,現在已然落到女真人的手裡了。

蔡倬自言自語道:「那就是復州?」

一個聲音卻從他背後響起:「不是,那裡是西島!」

蔡倬回頭一看,卻見是這條船的船長,李姓,單名一個暉字,一個二十多歲很精幹的年輕人。不過自從前次望遠鏡之事後,兩人還是第一次說話。「原來是李兄。」他拱了拱手,一連串的套話隨口而出:「船上的這些日子,多蒙照拂,蔡某心中感激不盡。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會,確是令人悵惘。」

「好說。蔡官人莫怪小子前日無禮之舉便好了。」李暉還禮道。蔡倬算是船行的大客戶,又與陳五有來往,雖然他自問前日之舉問心無愧,但能少個麻煩就少個麻煩。

看出李暉有和解之意,蔡倬笑道:「李兄忠於職守,何來無禮之說。」說了兩句,換過話題。「不過李兄說那處是西島,那復州又在哪裡?」

「這裡看不到復州。」李暉搖頭道:「長生島上。能看到對岸地地方,冬天都會結凍。像南信口、北信口,離復州只有半里多,深冬之時,冰層厚達數尺,能容人馬行走往來。只有如長生港這般面朝渤海,浪高水深。才不會凍上。」

「原來如此!」蔡倬點頭受教。會結冰的港口到了冬天必然會停運——就如汴河那樣,冬日黃河結冰,汴河便要封口,只要來年春暖花開才會重新啟用——這樣當然會影響運輸,故而要建港口,肯定要選個不會上凍的地方。

「不過,這港口既然離陸地遠,那下船後。是不是還要改去南信口和北信口?」蔡倬問道。一般來說,水邊的市鎮要麼依附於港口,要麼鄰著渡頭,但長生港距復州甚遠,與遼東人交易的鎮子,多半是會在離大陸最近的渡口上。

他在海上時聽水手們說過。這長生島東西五十餘里、南北二十里,乃是渤海灣中最大的島嶼,幾乎有半縣之地。雖然不知兩個信口在哪裡,想來離此也有十幾里地,說不定要雇車馬才行。

「當然不需要!要做生意,去港外地鎮子上就可以。南北信口雖然離復州近,但現在可沒人敢去!」

蔡倬一奇,哪有放著水程最短的海路不走地道理:「此話怎講?」

李暉咧了咧嘴,形容間透著一股冷意:「雖然長生島開埠才一年,但富庶已聞名遼東。所以去歲入冬後。趁著海面凍結。有不少賊人偷上了長生島。不過都是些烏合之眾,費了點手腳也就殺光了。一個冬天下來。被宰掉的有兩三千之多。這麼多死屍,放在鎮子邊太礙眼,所以就都堆去了南北信口。天冷的時候還好,但現在天氣漸熱,幾千具屍首都在那裡爛著,疫氣甚重。烏鴉老鼠喜歡那兒,人可都沒一個敢去。」

『兩三千嗎?』蔡倬有些吃驚這個數字,放在大宋,三五個月就斬獲了這麼多,怎麼說都是一場大捷了。東海此舉當然不是因為什麼礙眼,而是有震懾宵小之意。「既然如此,那現在就不會再有賊子敢打長生島的主意了罷?」

「就是有也不懼!」李暉傲然一笑。轉頭見到一個水手向他招手,「啊,該卸貨了……」他朝蔡倬一揖,「蔡官人,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與李暉別後,蔡倬主僕二人轉身下船。走上碼頭,看著腳下的黃土,他不由自主的跺了跺腳,這還是他第一次踏上異國的土地。

港外地市鎮,只有一里方圓。被一道丈多高的土牆圍著,大屋小屋也有百十間。在市鎮中的一處高地上,建有一座不大的寨子,寨牆不高,但四角突出,形制與他在湄嶼見到的軍寨極似,應該就是東海人的兵營。鎮子雖不大,但建起也不過一年,能有這般氣象,也是難能可貴。

走進鎮子,伴當問著:「老爺,先去哪裡?」

「先逛逛,再找個客棧安頓下。」

此時,天已透亮,鎮子中央的十字大道上,行人漸多,沿街的商鋪也開了門。

蔡倬在街上邊走邊看,各個商鋪中都賣著絲綢瓷器等物,人蔘貂皮等特產一個也無。不過蔡倬不急,能在租下鋪子地肯定都是有本錢的宋人或東海人,他們做生意的對象也是這裡的番人,而女真人、契丹人,肯定是在哪處擺個地攤,賣自家帶來的土產。

沒了打量商鋪的興頭,蔡倬便把注意力轉移到行人身上。與他擦身而過地,有寬袖袍服、束髮戴花的宋人——三月時,不分男女在髮鬢上簪花,這是宋人的習俗,就算在異國他鄉也沒有改變;也有圓領窄衫、髡髮結辮的契丹人;還有一些同樣是髡髮結辮,但沒有劉海。只在腦後留了一撮系了金環地長辮的女真人——蔡倬早前曾在汴京見過幾個女真的使節,卻不會誤認。這些人在街上走著,各自相安無事,很有幾個互相之間大聲談笑,也不見半點仇怨。

轉過街角,一隊士兵持槍披甲,迎面走來。蔡倬連忙讓過。只見那隊士兵,沿路而走。目不斜視,腳步同起同落,整齊劃一,顯是久經訓練的精兵。不過從相貌上看,十個巡丁,除了隊首、隊尾二人,其餘皆不似漢人。倒有許多北地番人的味道。

東海人在此修寨建港,已有一年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收編一些番人為東海出力,也是理所當然。不過,如果僅僅是收編倒也罷了,但蔡倬看這幾個入了東海軍的番人,被漢兒領著。亦步亦趨,連步幅大小都一模一樣,不敢有半絲偏差。這哪裡是收編,分明已經被馴服了。

北方異族,無論党項、契丹,又或是女真。皆是桀驁不馴,畏威而不懷德,若不是被打得服服帖帖,光靠厚祿重賞,絕不會如此服帖。蔡倬心中暗驚,東海軍這一年來,在遼東做地,絕不是殺了兩三千強盜那麼簡單。

「早知東海練兵有方,想不到連馴獸也有一手……」

幾乎就在蔡倬耳邊,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蔡倬嚇了一跳。轉頭看去。只見一個中年漢子正瞪著那隊遠去的巡丁。那人感覺到蔡倬地目光,冷冷瞥了他一眼。立刻帶著從人轉身離開。

那人雖然穿著平民的服飾,但一身的官氣卻掩飾不住。何況此人,蔡倬幾月前曾在他堂兄府邸的宴會上,有過一面之緣。蔡倬久在江湖上奔波,早練出了一副毒眼,無論何人,只要見過一次面、打過招呼,那就是過目不忘,不論多少年後再碰面,依然能記起。

「呼慶!」蔡倬壓低了聲音。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曾經出使過金國的平海指揮使呼慶。

自從政和七年初,遼國漢人高藥師到了京中,面見了道君皇帝後,聯金滅遼的呼聲變成了汴京城中的主流。而原本極力反對地蔡太師,也變成了默認——蔡倬知道,在這其中,蔡攸出力良多。

政和七年七月的時候,趙佶便遣高藥師假作奉旨買馬,前去聯絡金人。不過此人膽小如鼠,沒靠岸就跑了回來。趙佶因而大怒,所有同行的將校官吏都被刺配遠惡軍州,只有高藥師因為還有用處,沒被懲處。

到了去歲二月,道君皇帝第二次派遣使者,由武義大夫馬政、和駐紮在登州的平海軍指揮使呼慶領隊,由高藥師做嚮導,再次使金。這次行動,卻是成功了。宋使經過一番波折,終於見到了金主阿骨打。一番商議之後,阿骨打便派了撒睹、李慶善攜國書回訪。

而今年正月初,馬政、呼慶攜金使抵達汴京。趙佶因此大喜,大肆封賞,童貫、蔡攸也多次設宴款待。等過了上元節,蔡倬和第三次使金的團隊前後腳離京。這次帶隊的等級更高了一層,乃是直秘閣的趙有開。而前次出使的馬政、呼慶二人也再次隨隊出使,同時護送金人使節回國。

蔡倬在這裡看到呼慶,自然就知道,大宋使團、金人使團現在就都在這島上。不過算算時間,他是到衢山繞了一圈才過來,而使團是出京之後,直奔登州渡海。從腳程上看,這些人走得未免忒慢了一點。

看著呼慶走遠,蔡倬轉過身,準備換個方向離開。他不想與使節團碰面,雖然呼慶不記得他,但正使趙有開和副使王瑰可是與他打過多次照面。

剛轉身,一個十五六歲地胖小子腳步匆匆,與他擦肩而過。蔡倬被蹭了一下,心一驚,連忙摸了摸懷裡的錢袋,見還好好的在腰間,方放下心來。他回頭看去,卻又發現那個小子腳步忽快忽慢,看似在各家商鋪中閑逛,但雙眼卻一直吊著前面的呼慶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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