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之卷 第一章 北行(上)

宣和元年三月廿一,丁卯。

春末的北洋,不見暑熱,微鹹的海風徐徐吹著,沁人心脾,讓人覺得煞是舒爽。

一艘千五百料的防沙平底船在海面上乘風而行。沙船特有的方艏、方艄在波浪中行得極穩,縱列排起的四根桅杆上張滿了帆,在主桅上,一面綉著東字字樣的青色角旗迎風招展,旗尾的定風帶也在風中蜿蜒曲折。不過就算不看旗幟,單看略顯狹長的船身和比尋常沙船高出近半的桅杆,對海船稍有了解的人便能看出,那是東海船行獨有的快船。

海風並不猛烈,但仗著高聳的桅杆,這艘東海快船卻能以比他船快上三成的速度,在海中疾馳。扶著船幫,向下看去。船身下破開的海水,已經由前日的渾黃,轉成今日的深藍。

『到黑水洋了!』蔡倬想著。算了算時間,現在海船的位置應該在萊州外海上了。他轉頭向西北方張望,但海天之間的雲霧遮住了視線,看不到想看的東西,只能瞧見淡淡的黑影,一切都是模糊不清。

「是牢山!看到牢山了!」桅鬥上的瞭望手這時突然大聲叫起。

泰山雲雖高,不如東海嶗。不過宋時的嶗山,還是被稱為牢山。千仞巨峰貼著海水,拔地而起,一邊是驚濤拍岸,另一邊則是怪石穿空,向來號為『神仙之宅。靈異之府』,自古而今,在此求仙修道之人數不勝數。乃是京東東路上有名的勝景,更是航行於黑水洋之上,南來北往地船隻最佳的航標——密州板橋鎮,是大宋北方最大的海港,也大江以北唯一的市舶司所在。而北洋之側,膠澳(注1)之東的牢山。便是抵達板橋港標誌。

蔡倬抬頭仰望,主桅桅斗中的瞭望手拿著一根圓筒狀的什物,正對著他方才遠望地方向。他對那個物件很好奇,每次看到的時候,不是在船長手中,就是由瞭望手拿著。當他們把那東西舉到眼前,便好像長了千里眼。總是能看到極遠處,蔡倬想看而看不到地地方。

蔡倬曾裝作不經意的問起,從而得知那東西的名字——望遠鏡,從這名號上,功用便一目了然。不過當他再追問的時候,剛剛二十齣頭的年輕船長,就黑著臉鼓起眼,衝過來冷冷的瞪著他。若不是他身攜陳五的親筆信函,這艘船在海州停靠時,他就會被趕下船去了。

蔡倬舊年曾與陳五有過一段交往,不過也僅是萍水相逢,一別之後便再也沒有聯絡。直至一年多前,東海立國。他才再次聽到這個名字。不過陳五這時已不是當年地那個擺渡於衢山、明州之間的小船長,而成為了東海國的一方鎮將。現下的福建外海,沒幾個海商業協會不知道,陳五這個坐鎮湄嶼的東海大將。

蔡倬祖籍便是在福建莆田,當他聽聞陳五之事,便立刻上門重敘舊情。雖說兩人依然是泛泛之交,偶爾有書信往來,年節時互贈節禮,但畢竟拉上了關係。在陸上他有家族勢力撐腰,在外海又可以把陳五的名頭拿出來壓人。一時之間。他就在沿海商界混得風生水起,生意越發得做得大了起來。

不過。蔡倬打理的都是族中產業,本人卻只佔了很小的一份。若是在以往,他還能耐住性子,安分守己,但眼見得時局漸漸不妙,他便起了自立之心。這不僅是因為自己不甘願辛苦奔波,卻只能落到一小部分,更多地還是因為他三伯的關係。

這些年他家的名聲越來越臭,與蔡倬打交道的人,當面都是恭恭敬敬,但轉過頭去,說什麼話的都有。他三伯現年過七旬,再也撐不了幾年。而蔡倬的幾個堂兄弟,現在隨看似風光無限,但一旦沒了其父在後支撐,必然會被群起而攻,抄家滅族也轉眼間地事。

蔡倬完全沒有與他們同生共死的想法,心裡一直都在盤算著退路,現在他有著陳五的關係,就算再不濟,至少也能在東海找到一席之地,何況他雖是無意功名,但家學淵源,自身的才學也絕不輸普通的進士,在東海混個一官半職也非難事。不過,在他三伯一家失勢之前,這些想法只會存在於蔡倬的腦中,既不會宣之於口,更不會付諸於行動。不到家族傾覆的那一刻,他還得照舊為族中產業四處奔波,不敢有絲毫怨言。

看著水手們忙忙碌碌,蔡倬隨意的在甲板上踱起了步子。能這般隨意在甲板上行動的,就只有他這樣的頭等艙旅客。百貫地頭等艙船資看似高昂,卻能換回高人一等地享受,沒有人會覺得這錢花得冤枉,也因此,這頭艙的艙位是一票難求。幸虧他有陳五地書信,雖然不能讓船資打個折扣,但讓他搶到了最後一個頭艙艙位。蔡倬很難想像,二十個人擠在一間三等艙,一天到晚都在吊床中掛著,每天就只有三次放風的時間,那哪是人過得日子。

海船御風,向東疾行。這艘從衢山港始發的快船,並非駛往板橋,而是遠去遼東。越是兵荒馬亂的時候,就越有賺錢的機會,由於金遼之爭,遼東大亂,但北地山巒中的特產,卻因此不必再受契丹人的盤剝,而能以極低廉的向外出售。風聲傳出,冒著風險前去淘金的商人不知凡幾。

何況在一年前,東海已經在遼東的一個海島上安下了據點。在東海的控制之下,去往那裡的商人們的人身安全完全能得到保障。

蔡倬其實對此覺得很奇怪,若他是東海王,肯定會封鎖遼東,只允許自家商行在那裡交易。以便獨享其中之利。

但不知為何,東海人卻做得很大方,只要交納一成的保護費,再按章繳納百分之五地商稅,就能在那個海島上自由貿易。而相對於百分之兩三百的利潤,區區一成五的交易稅,實在微不足道。蔡倬也便因此才決定跟風去遼東走一趟。

在那裡的秩序重新恢複之前,他估計。憑藉手中的本錢,至少能賺上二三十萬貫。雖然三房看不起這點錢,但族中的其他幾房卻絕不會嫌棄。何況這次是他獨自行動,正好籍此為日後自立積攢些本錢——如果在大宋,各處商號都有族人盯著,想起些私心也是難以做到。

遠望海上,陽光下。海面上一片細碎的魚鱗金光,在船後,兩條白色波紋正緩緩盪開。海上地風光,美不勝收。

但蔡倬卻搖了搖頭,若是在往年,這時候來往於高麗、板橋之間的商船,應是絡繹不絕。但現在,在這片海域上。能看到地就只有幾艘獨桅的打漁船。

正月還在汴京時,他便聽說去年密州市舶司的收入,就只有一萬兩千貫,不及前些年的十分之一。但看到眼前的這種情況,能有一萬多貫稅入,已經算是多了。也難怪他所乘坐的這艘海船連海州港都停。但對更大的板橋港卻是過門而不入。

半年前曾有傳聞說,東海軍地戰艦在海上清剿高麗商船——當然現在看來,並非是謠言——同時,還有傳言說,東海不但截斷了高麗和大宋的商路,還把高麗與日本的聯繫給截斷了,高麗與日本間的一個大島,也被東海奪占。

以蔡倬對東洋海貿的了解,如此一來,東海上所有商路。已經全數被趙瑜所控制。而各國的海貿稅入也都落入東海的國庫之中。

據蔡倬所知,這兩年。除了明州市舶司外,廣、泉、杭、密四個市舶司的商稅收入都有不同程度地減少。其中以密州為最,泉、廣兩地也減少了近半,而杭州市舶司,原本稅入就不多,所以降低得並不算明顯。

至於明州的商稅之所以沒有縮減,那是因為市舶司的屬地一直放在衢山,每年應上繳的商稅都是東海直接劃撥,維持著與往年相同的水平。依照蔡倬在衢山島上的所見所聞,以那裡地交易數量,如果按章收取,百萬貫都有可能。

不過那裡是東海的起家之地,常年駐屯在那裡的精銳部隊有兩千之多,同時還有一支艦隊駐紮在港口,就算名義上還是大宋領土,也沒哪個兩浙的官員敢去虎口奪食。而東海這兩年的表現也一直很恭順,所以一直都對衢山的歸屬,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短了每年的商稅,他們也就心滿意足了。

不過對於其他市舶司的商稅減少,朝中還是頗有微詞。但東海每年的貢使不斷,海外的奇花異草、怪石珍獸,送了不知多少。大象、孔雀都算是普通,浮在水上地石頭、沉入水底地木頭,也不算什麼,在去年十月,東海還送來一隻高達數丈的巨獸,雖然使節稱不知其為何物,但朝中卻有人考證出,這是一隻麒麟(注2),直把道君皇帝樂得興高采烈,差點要下令大赦天下。

如果東海地貢禮是珍寶香料或是貴重的貨物,趙佶絕不會那麼高興,因為按中原王朝一貫的規矩,對藩國的貢物,朝廷都要照原價回賜。貢禮如果越貴重,回賜的錢物也就會越多,這對於日漸窘迫的大宋財政來說,是個極大的負擔——也的確有許多小國的貢使,由於來得太勤,被朝廷下令阻止在國境上。

而東海送來的這些東西,看似貴重,卻沒有個實價,隨便給點賜物就能打發掉了。且東海國王也很知趣,別的不要,只求道君皇帝能回賜些親筆的字畫。如此知情識趣的藩國,就算貪佔了些商稅,揮揮手也就揭過了,難道還能為點錢翻臉不成?蔡公相、童媼相也不會答應啊。

蔡倬在甲板上走走停停,吹吹海風,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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