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四十七章 新年(下)

陳正匯走後,趙瑜稍稍感慨了一陣,便又重新埋首於公文地獄之中。

他要處理的公文不僅僅是政務,東海國的軍務、財務以及人事,最後的決定權都在他手上,所以所有的奏章最後也都會匯總到他的書房中。每一分奏章,他都要花上不短的時間來批閱,要判斷著上奏者的用心,要考慮著批准或否決帶來的後果,計算著成敗得失,才能決定到底是准許還是不准許。

如果趙瑜不負責任一點,也可以把所有事推給兩府,只管畫圈了事,自己完全可以落得輕鬆。不過作為一個開國之君,他的權力欲遠遠超乎常人,無論什麼情況,都不會願意做一個簽字畫押的橡皮圖章。

何況他現在做的決定,便是日後依循的先例,現在若不能處理妥當,必會在將來帶來混亂。同時,這些批文也是將來編定東海國法律敕文時,用來參考的案例。不論是趙瑜還是陳正匯,對法律的編定都極為重視,雖然東海現在還一切條文還處於草創——軍隊行軍法,對百姓的刑罰是按軍法減一等行事,而其餘民事都是由主事者依照舊例自行裁斷——但他們卻早已在四處搜集大宋施行的法律條文。

大宋最重法律,頒行於世的條例敕文有三千多件,裁斷任何事務,都能找到可以遵循的法律條文,而官員們處事斷案,也都必須依照法律——按照宋代慣例。判詞中必須寫明作為依據的法律條文。就在半年前,大宋還剛剛修改了大觀三年頒行《海商越界法》(注1),以約束越來越猖獗地東海海商商隊。宋人自稱萬事有法,並不是吹出來的。

宋人重法的習慣,趙瑜打算讓東海繼承下來。對於將會成為法律基礎的自己的批示,他可算是誠惶誠恐,唯恐留有疏漏。而所謂的祖宗成法。其實也就是這麼一點點積累起來的。

認認真真地把趙文呈上來的,有關新型軍械地試驗報告和請求批量生產的奏章批閱完畢。趙瑜又從依然堆積如山的一摞公文中,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翻開快速的瀏覽了一遍,趙瑜臉色就難看了起來。通篇文章沒寫別的,就是說某日某地,石頭上生出了靈芝,所謂地生祥瑞,天興東海。乃是難得的吉兆。

趙瑜低低罵了一句,拿起硃筆,直接在奏章划了一個叉,就丟到了一邊。東海設立官府,用了不少大宋投奔來地士子。這些人多是才學不足——真有水平的早考了大宋的進士——不過趙瑜為了仿燕昭王築黃金台,千金市馬骨的故事,還是給了他們幾個小官做。

但沒想到這些人做了官後,不幹正事。卻整天想著歪門邪道。每天上的奏章,不是想給趙瑜上尊號,就是在哪裡發現了祥瑞——一枝九本的靈芝,一支七穗的稻禾,發現的東西是越來越怪異,甚至還有人說在某條河裡。看見了一隻背生九宮圖地海龜,真不知道他是從哪本古書里找來的——這些奏章,每天換著花樣,把趙瑜噁心得不輕。

一開始趙瑜還耐著性子,加以批複。但到了現在,就只看了兩眼就劃個叉,連個字都懶得寫了。他也曾命陳正匯直接在政務院就把這些奏章截下,不要呈上來,但陳正匯卻一直不敢答應。所謂天人感應,這種奏摺。從禮法上講。是趙瑜上應天命,下服萬民的結果。就算他是文臣之首,也不敢私自截下——現在雖是趙瑜命他這麼做,但如果真的照辦,日後追究起來,那可是意圖謀叛的最佳罪證——伴君如伴虎,陳正匯並不是政治白痴,帝王的信任最做不得數。

因此,趙瑜每天就不得不被這些亂七八糟地東西荼毒著——對於那些馬骨他也不能找個坑把他們埋進去——就只能指望隨著時間過去,只要他一直不加理會,再過些日子,那些人會自己消停下來。

除了上尊號,獻祥瑞的奏章惹人惱,其他奏章也一樣讓人心煩。原來沒稱王的時候,呈上來的公文,文字都是簡單明了,有著海上男兒特有的爽快。在趙瑜多年來一貫的要求下,下面的人都是用最簡潔和無歧義的語言,把事情一條條的說明。

但現在好了,稱了王之後,每篇文字不先歌功頌德幾句,就不敢寫正事。原本東海的官員還好,官樣文字寫完,下面地正事還能有條有理,清楚明了,但那些個從大宋來投地士子,恨不得每句話都插進去一句典故,滿篇的咬文嚼字、拗口贅牙地詞句,具體的事務寫了三五千字也說不明白。趙瑜也曾看過一些前代名臣的私人選集,如王安石、司馬光的,雖然一樣引經據典,但典故引得恰當,意思說的明白,文筆也是高妙,通常三五百字就把一樁事交代得清清楚楚,絕不會如東海的文官們這般扯淡。

『果然還是能力有差啊!』

每每看到這些奏章,趙瑜都恨不得把筆管給撅了,也難怪明太祖看奏章看得想揍人。這些文人,的確該打。趙瑜琢磨著,等過了年,找個機會殺雞儆猴一番,好把這種酸腐氣扼殺在搖籃里。

趙瑜嘆了幾口氣,正想再拿起下一本奏摺,眼角的餘光,卻感覺到門外有什麼東西在晃動。抬頭一看,只見著門角處有個人對書房裡面探頭探腦,卻是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

看到她,趙瑜的表情一下就柔和了下來。能讓東海王的心情一下子就變好的,也只有他這個才三歲的寶貝女兒:「雯雯,別再外面躲了,進來!」

小丫頭扶著門框,搖著頭。細聲細氣的說道:「娘娘說了,爹爹書房不能隨便進了。」

地確,現在已不比以前。趙瑜的書房是整個東海國的中心,為避後宮干政的嫌疑,趙瑜的一後一妃,已經不能隨便踏進來了。不過就算是陳正匯,也不可能找一個三歲小丫頭的毛病。

趙瑜笑著。走過去把女兒一把抱起,先親了一下。剛理起的菱角鬍子扎得小丫頭格格而笑,才問道:「雯雯找爹爹有什麼事?」

「三叔、文叔還有武叔叔都來了,正等爹爹呢!」

「哦,是嗎?」趙瑜出門一看,就見著趙琦、趙文、趙武等在書房外地廊道上。

趙瑜抱著女兒走過去,怪道:「怎麼來了也不讓人通報一下,就在外面干站著?」

趙武笑道:「不是讓大姐兒去了嗎?」

趙瑜看看女兒。三人不進書房當是沒有公事,而除夕會讓三人一起出動的私事就只有一件,「祭祖地事都好了?」

趙琦點點頭:「叔伯兄弟都已到齊,就等王兄了。」

趙瑜搖搖頭:「還是照原來的喊,王兄這兩個字可聽不慣。」

趙家的祠堂就安在堡內東側。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而諸侯就只有五廟,兩昭兩穆。不過東海的太廟還沒有建起。今年就只能在舊日的祠堂里祭拜。

趙瑜抱著女兒到時,祠堂的院外已經高高低低、老老少少的聚起了十來個人,這就是趙瑜僅剩地一點親族。趙瑜的高祖百多年前遷至舟山,在舟山傳承五代,開枝散葉——像趙文趙武,他們兩人的曾祖父就跟趙瑜的曾祖是親兄弟——留下來不少子孫。

不過當年趙櫓稱王。幾乎所有的趙家親族都跟著進了昌國縣城,而鄭家偷襲,趙櫓丟了腦袋,那些東海宗室也沒一個活得下來。也因此,趙瑜的親族就只剩下這麼幾家——且都是遠親,再過一代便就要出了五服——而他的這些親戚,除了趙文、趙武外,就只有現在繼陸賈之後,統率野戰一營的趙大才才勉強算個人才。

見趙瑜過來,這些人一起跪下叩拜。

「平身!」趙瑜手抬了一抬。與剛剛被封做知宗正司、同知宗正司地兩個叔伯輩的老傢伙搭了幾句話。便命趙琦招呼著眾人。自己先抱著女兒,進了偏房更衣。

偏房中。蔡婧和陳綉娘早等了許久,正抱著兒子,絮絮的說著話。看見趙瑜入房,忙迎了上來,服侍趙瑜更換禮服。看著一左一右兩位如花美眷,一個聰明乖巧的女兒,一個虎頭虎腦的兒子,趙瑜一時間只覺得心滿意足。

在兩位宗正的引導下——現在沒有太廟,宗正寺(注2)也是個空衙門,祭祖地禮儀也只能靠著兩個漁民出身的遠房——東海的宗室們按照舊年的禮儀祭拜。

祠堂的靈桌上,擺著四個靈牌,都是趙瑜得到追封的幾個先祖。但唯有正中一高一低兩個牌位,卻是反著擺的。自從趙瑜當家後,趙家祠堂的靈桌上就多了這麼兩個牌位,除了寥寥數人,誰也不知道,它們究竟是誰的神主。

祭祀之後,又聚著用罷了年夜飯,其他人各自退去,趙瑜卻把趙琦、趙文、趙武三人喚到後間說話。

「老三……」入房後,沉默了一陣,趙瑜開口說道:「等過了年,你就要去汴京。那裡雖算不上龍潭虎穴,但不是什麼善地,你萬事可要小心啊!」

「王兄放心,臣弟定會小心謹慎!」趙琦恭敬的說道。

趙琦地位現在很尷尬,趙瑜封王,又有親子,他原本就是名義上地東海二當家地地位現在也保不住了。不論是陳正匯,還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趙文,都不贊成給他實質性地官職。而他幾個月前,被從琉球召回,就一直在基隆閑待著。但半月前,趙瑜卻把他找來,命他年後帶使團入貢,同時向宋廷請求進入國子監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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