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四十五章 蔡攸(下)

「學士請!」

「大王請!」

互相謙讓了兩句,趙瑜、蔡攸分賓主坐下。趙瑜當仁不讓的坐在首座,而蔡攸坐於右首客位。冊封使團中有官身的十來位,也都依序次在下作陪。而東海文武諸臣,也都按著各自的品級,一一入座。不過,卻有一人缺席,正是文臣之首的陳正匯。

趙瑜早前不是沒有勸過,但陳長史——當然,趙瑜封王后就是陳國相了——卻始終不肯公開露面。並不是因為他與蔡家的舊怨,只是不想多生事端。畢竟他的身份尷尬,在大宋刑部和大理寺名簿上,他依然是越獄的逃犯。雖說他的身份已經不是什麼秘密,莫說是東海內部,就算童貫,也是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雙方心照不宣罷了。

不過秘密泄露和公開露面是兩回事。若是陳正匯當著宋使的面公然出席宴會,宋廷抹不開臉面,說不定會下旨令趙瑜把陳正匯送還,這不是沒有先例——大宋與周邊各國互相之間,發文請對方送歸逃人的例子確有很多——雖然趙瑜肯定不會答應,但這對東海來說,不大不小也是個麻煩。在這種時候,陳正匯並不想再給趙瑜的戰略計畫添亂了。

各人落座,禮樂應時響起,坐在廳中一角的樂人們鼓足氣力開始賣力演奏。蔡攸略略一聽,便暗自搖頭。東海立國,趙瑜也算是一方諸侯,但在他的宮廷宴會上。出來演奏地樂人卻明顯不是漢人,所演奏的曲子也不是正規的宮廷大麴。不過幸好曲調還算清雅,並沒有在宮宴上出現喜迎賓之類歡噪的調子。

趙瑜眼光甚毒,加之一直在留意蔡攸的表情,見他對曲子不以為然,便說道:「東海荒僻之地,禮樂不張。這些樂人也都是化外出身,倒讓學士見笑了。」

宋時。雖然宮廷舞樂的水平遠比不上唐代,比起民間也僅僅是佔了個古雅二字,但早前趙佶造大晟樂,變革宋代宮廷樂制,若說起來,宮廷樂曲的水準這兩年確是提高了不少。跟大宋比起,現在所用地這些交趾樂人的確差了甚遠。不過。這一切地準備都是按照節度使的等級來做,現在一下封王,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若有些不合禮法,不夠檔次,也是在所難免。

蔡攸笑了笑,和著樂曲的節奏,打了兩下拍子。信口而道:「宮中大麴聽了這麼些年,也早聽膩了。大王的這套樂班,聽起來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一隊身著宮裝的侍女,這時從堂後魚貫而出,上來服侍眾人。這些宮女相貌皆是不俗,且行動應對都甚有章法。顯是久經訓練。看到這些侍女,蔡攸本來因禮樂而起的小覷之心,卻又漲了幾成。

一國之興,最重兵革,若是現在演奏的是軍中鼓樂,同時再讓一群武夫來伺候,反而能讓蔡攸敬畏幾分。但現在趙瑜兵勢剛興,就開始蓄養樂班侍女,又在小小地廳堂中掛滿價值千金的玻璃宮燈,彷彿要讓所有人知道他的豪闊一般。可見這東海郡王的野心僅止於此。只能算是個小人得志的暴發戶。當然。這對大宋來說是個好消息,藩王越是耽於聲色。就越能讓人放心。

待所有人的酒盞滿上,趙文率眾依禮上前敬酒,趙瑜舉杯回應。而三巡之後,眾人便放開手腳吃喝起來。一盤盤菜肴流水價端了上來,蔡攸看過去,器皿都出自官窯的瓷器,只有酒盞酒壺是東海特有的玻璃質地。盤中之物,牛羊俱有,更多地則是海味,也算得上豐盛。但論起精緻,當然遠遠不及家中。

蔡家的豪奢著稱於世,就連宮中也難以匹敵。蔡京為相,曾聚僚屬置宴,其中上了一道蟹黃饅頭。而單單這味蟹黃饅頭,花去的費用,就要一千三百餘貫。平常蔡家食用的咸豉,不是用黃豆,卻是用一粒粒的黃雀肫所制,蔡府中貯存的這種黃雀咸豉,多達八十餘壇,因此喪生地黃雀當以萬計。

不過,關於蔡京飲食奢侈最有名的一個故事,還是出自於《鶴林玉露》:曾有一個士大夫買有一妾,自稱是蔡太師府上包子廚中的廚娘。一日,士大夫令其做包子,但她卻說不會。詰問其故,才知道她在蔡府廚房中,唯一的工作就是切蔥絲,其餘的一概沒做過。

蔡攸被家中的飲食養起的胃口,當然對一般的菜肴看不上眼。不過,對那幾道他從沒見過的海味土產,倒是有些好奇。

「敢問大王,這幾味名為何物?」

趙瑜一一介紹道:「一是玳瑁肉,一是鯊魚肝,而那一味雖看著如牛肉,其實卻是鯤魚的肉。」

趙瑜地日常飲食一向十分簡省,日常與妻兒同桌,比之平民也強不到哪裡。要讓做貫了家常菜地廚子,置辦出讓宋使滿意的酒宴來,也是太難為他們了。他早知道東京城中來地使節,不會看得上東海粗糙的飯食,所以便取個新奇,把一些東海特產的海味端上桌。

蔡攸一聽便好奇起來:「鯤魚?可是能化鵬的那種?」

趙瑜大笑:「南華經里的鯤魚,說是有幾千里,那什物除了莊子一人,可沒他人見過。東海中的鯤魚,長也不過如這間屋子一般,若說大小,也只與一般的七八百料海船相當。莫說千里,最大也不過十丈長短,更不會變成大鵬。不過這鯤魚用處甚多,」他指了指頭上的燈具(注1):「這些燈都是灌了鯤魚油,燃起來沒有煙氣,比豆油之類要強出許多。」

蔡攸笑道:「千里之說,本就是莊子以物寓人,以表心志,不是實數。能有十餘丈,也是超乎想像了。不過這鯤魚竟如此之大,要想捕到怕是不容易罷?」

「出海行船,本就危險重重,偶有損傷,卻也是免不了的。」趙瑜淡淡說著。東海、南海現在都是趙家的天下,戰事極少,為了練兵,同時也為了掙些軍費,東海的戰船常常帶著幾條小船深入遠洋,用火炮來捕捉鯨魚。其間也免不了有些死傷,不過對於保持東海水軍的戰鬥力,卻大有好處。

但蔡攸見趙瑜對捕鯨的損失毫不在意,眼珠一轉,便覺得又發現了趙瑜的另一條缺點——不恤子民。為了點魚油和魚肉,便讓國中漁民與屋子一樣大的鯤魚相鬥,可以算得上是暴君了。他也曾讀史書,五代之時,這樣殘暴的帝王卻是常見。但這些暴君,往往是倏忽而起,倏忽而敗,壽命短,其國祚也短。能安安穩穩傳位於子孫的,一個也沒有。

『此人不足慮!』蔡攸想道,『不過這個東海郡王,竟然能巨鯤化鵬的典故,看起來頗讀過幾年書,也難怪能他收復水寇,海外立國。』

這麼一想,倒放下了許多心事。他作為冊封正使,還有個重要任務,便是相人探事。要為大宋查探清趙瑜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而東海又有多少可能會成為西夏那樣的威脅。雖然在來時顧慮重重,但現在看來,是不需要多擔心了。

他笑著舉杯:「再為大王賀!」

趙瑜舉杯與蔡攸一飲而盡。他哪知道,就這麼一點時間,蔡攸便從一點細微小事,加上些誤會,便得出了對他再有利不過的結論。蔡攸誤會他蓄養樂師宮女,而他為了把這些已經分配下去的戰利品都暫借來使用,可是舍了臉皮去下令的。

酒越喝越多,廳中漸漸熱鬧起來。三個身著綵衣的美人,這時領著一隊舞女入廳,隨著樂聲翩翩起舞。蔡攸眯著眼看去,那些個舞者的相貌身段,比起身邊侍女要強出許多,尤其是領舞的三人,就算在汴京也算是一等一的水平。

他酒意上涌,說話早沒了顧忌,對趙瑜笑道:「大王艷福不淺啊!」

趙瑜微微笑了一笑,指著領舞的三人道:「那是李乾德前年才封的三個皇后。其後的也都是李乾德的嬪妃。小王攻下升龍府,俘獲的宮人也有不少,不過大半都賞賜了功臣,只有這幾人,身份太高,沒有哪個敢於接手,方才一直留在小王身邊服侍。」

「南平王的皇后?!」蔡攸一驚,酒意一下少了一半。

「正是!」趙瑜嘿嘿笑著:「李乾德在其國中僭越逾制,自稱是大越皇帝,又素好女色。在前年,一次便封了這三女做皇后。」

「一國之後啊……」蔡攸喃喃念著,雙眼直勾勾的盯著三位交趾皇后,眼裡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趙瑜看在眼裡,喜在心裡。這蔡攸是個有野心的。日後他隨童貫北伐遼國,出征前陛見趙佶,當看到趙佶身邊的兩個嬪妃時,竟然說道:『臣成功歸,乞以是賞!』意思是,當他得勝歸來,便請趙佶把這兩個嬪妃賞賜與他。這種人,要引得他野心蠢動,並非難事。

趙瑜把玩著酒杯,漫聲說道:「伐人之國,收人妻女,砍下敵人頭顱,讓他的臣子跪伏在膝下,這本就是天下間最痛快的事。……只可惜,這等快事,只有率軍出戰才能享受得到,學士怕是沒機會了。」

趙瑜把酒杯向蔡攸舉起,彷彿沒看見他眼裡漸漸升起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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