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四十章 內附(上)

政和七年四月初七,乙丑。

基隆堡。

昨日收到童貫管家上島的消息,趙瑜當機立斷,把溫泉三村的後續處理交予李十七,自己隨即帶人連夜趕了回來。這件事,他不得不重視。自從七年前與童貫這個權閹搭上線以來,從來都是他派人去東京拜訪童太尉,而童貫遣人回訪的情況一次也沒有——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一個海寇,一個反賊的後人,就算再有用處,也不值得童太尉冒著風險折節下交。

所以這次童貫突然派出最為心腹的管家來聯絡,趙瑜心裡確是有些打鼓。『事有反常必為妖』,童太尉會一反常態,朝中必然是出了什麼大事,或是有關東海的,但也有可能是跟北方的局勢有關。在回程的路上,趙瑜一直都在苦思冥想,卻始終無法斷定。也幸好他回程時,改乘了溫泉堡里的大車,若是他還騎著馬,在黯淡的月色下,卻聚精會神的考慮其他事情,跌下馬去摔斷脖子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一夜的思索,這時終於有了答案。書房中,從童福手上接過童貫的密信,驗了下信封上的火漆,趙瑜展信而讀。童貫的信文很短,趙瑜一目十行,轉眼就通篇看了一遍。臉上平和的笑容沒有變化,但眼角卻不由自主的抽搐了起來。一旁的趙文對趙瑜知根知底,看出趙大當家已是在爆發的邊緣。

「大當家。童太尉地信上說得何事?」趙文問著,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提醒。

趙瑜警醒過來,瞥了童福一眼,抬手把信箋遞給了趙文,讓他和陳正匯傳看。

「內附!?」趙文只看了幾眼,立刻就叫了起來。把信箋傳給陳正匯,他轉頭盯著童福。目光灼灼:「童太尉讓我們東海上表內附?!」

童福被趙文無禮的眼神盯得一陣不快,低下頭去啜了一口清茶,輕描淡寫地說道:「太尉的信俺不敢拆看,信中的內文俺也實不知。不過,既然太尉在信中讓你們上表內附,那就照著去做就是了,難道趙大當家還怕太尉會虧待你們不成?」

趙沒有搭話。仰頭靠在椅背上,屈指敲著扶手。紫檀木的太師椅,扣作金石聲,錚錚作響。童貫的信寫得很簡潔,信文地幾行字中僅僅說了一件事,就是命東海軍早日上表朝中,聲明舉台灣之地內附大宋,除此之外。全無一詞。即沒寫明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沒說清內附後有何好處,看上去只能勉強說是一封勸降信。若是給外人見了,這封信也不會給童太尉帶來太大麻煩。

不過趙瑜可不喜歡信文中那種頤氣指使地口氣,幾年來,已經沒有哪個人。敢用這種命令的調子跟他說話了。見到趙大當家,誰不是畢恭畢敬,哪個敢有所輕重。尤其是斬了李乾德後,小民自不必說,東海軍那些頭領們,若說往日在趙瑜面前還敢說些笑話,到了今日,除了最親近的幾人,又有誰人敢在趙瑜面前大聲出氣的?童大璫倒好,一封沒頭沒腦的信。就要讓他冒著身家性命去上表內附……趙瑜突然停下了手指的敲擊。『童貫不至於這麼蠢罷?』

「老都管,尊駕出來之前。太尉可還有其他話說?」趙瑜問向童福,想來童貫應該還有口信。

童福點頭:「太尉說了,只要趙大當家能如他所願,太尉願保大當家效高麗例,世鎮東海,永為藩國。」

「太尉願保趙某為王?」趙瑜真是驚到了,『這空頭支票童貫也真敢開!』不止是趙瑜,連趙文也瞪大了眼睛。只有陳正匯,在一邊半眯著眼,微微冷笑。

「當日在府中,太尉是當面對俺這麼說的,俺現在也只是轉述。」童福應道。

「除此之外呢?太尉就沒有其他話了,比如說,為何這麼急著要我上表?」

趙瑜皺眉追問。

童福搖頭:「太尉並無他話。只是在俺出門之前,太尉則送了一句,若大當家猶豫不決,東海不日便有禍事!」

聽得童貫放地狠話,趙瑜眼皮又是一跳,不過立刻便笑道:「太尉的話,趙某聽得了。不過茲事體大,必得聚眾商議一兩日,方能作出決定。還請都管在館中少待數日,想來也不至於誤事。」他拍了拍手,門外兩個侍衛走了進來,「若都管有何要求,只管向他們說,東海雖是海外荒島,不過,賓至如歸還是能做到的。海外的風情雖比不得汴京,但也另有一番風味!」

起身把童福送出書房,趙瑜坐回原位,怒過一陣後,心情倒也平復下來,他用手揉了揉額頭,「說說罷,童貫這是在耍什麼把戲?」

「可能是朝中有人要對付我們東海了!」趙文答道,「童貫不是說不日就有禍事嗎?這正好能對得上。」

趙瑜道:「是為了交趾?」

「當然!」趙文點頭道:「有幾萬滅了交趾的強軍在東海上,又跟沿海各路聯繫緊密,若我是官家,我可會睡不好覺,怎麼都是要想辦法提防著。」他說著,便感到有些奇怪,問趙瑜道:「參謀室不是把交趾之戰後,汴京可能做出的應對都列出單子呈上來了嗎?二郎你沒看嗎?」

「看過了。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趙瑜道:「兩浙和福建都還沒消息呢,童貫倒先派人來了。」

「那是因為朝中應對東海的奏議,現在還處於廷議階段,最多才下發到政事堂和樞密院,所以童貫能先一步派人過來。」陳正匯平平靜靜的解釋道,三人之中,只有他在朝中做過官,對宋廷中議事流程算是瞭若指掌,「不論朝中有何決議,從政事堂到宮中,再從宮中到政事堂,一圈走下來,大概要一個月地時間,即使是軍情重事,也得要七到十天。不過就算公文下發,想分送到地方州縣,也得一月光景。而從地方上接到命令,把人員兵力發動起來,雖然視主官不同,會有快有慢,但平均一下,還是得要一個月。也就是說,如果朝中想對付我們東海,不到五月中,是看不到動靜的。而童貫能早一步,也沒什麼好驚異的。」

「噗!」趙文一聲失笑,「就算是烏龜,連爬上三月,也該從汴京爬到泉州了。這大宋的理事速度,比烏龜還差些嘛。」

趙瑜搖頭道:「那是因為大宋太大,朝中也有積弊,才會如此拖延。若是換作我們去做,也不見得能做得更好。」轉過頭來,他問陳正匯道:「陳先生,在你看來,童貫的承諾有幾分可信?」

趙文插話道:「憑一個童貫,怎麼能說動趙官家來封二郎為王,肯定是假的。」

「不,童貫能做到!」陳正匯點頭說著,嘴角帶著諷刺意味地冷笑:「大宋從不介意封外藩為王。十幾年前,青唐一帶,一個吐蕃的百十人的小部族舉族內附,便輕而易舉的從官中弄到了一套藩王儀仗。只要我東海送上貢物,恭順一些,朝中再有人說話,要給大當家請個藩王稱號,並不是很難。不過……」他頓了一下,看了看趙瑜:「封王一事雖算不上什麼,但童貫竟然能把朝議之事泄漏出來,雖說多有掩飾,但他冒得風險也並不算小。怎麼想,這權閹也不該拿身家性命冒險,其中說不定還會有詐。」

趙文聽著,暗自點了點頭,也看著趙瑜。這幾年,東海的對童貫的策略,都是建立在童太尉想領兵收復燕雲的推斷之上。而這個推斷,只有趙瑜一人在堅持,而陳正匯和趙文都一直抱持著懷疑的態度。再怎麼想,一個閹人想被封王,這個說法,實在是太瘋狂了。在閹人政治最猖獗的中晚唐,甚至擁有廢立天子之權的權閹們,也只有李輔國一人被封做博陸王,其餘地,就算是執掌朝政,引發甘露之變地仇世良,都沒能被封王。

趙瑜卻一擺手,肯定道:「收復幽燕者王。童太尉是真心的想做個千古名閹,這點不用懷疑。」與趙文、陳正匯不同,擁有了後世記憶,趙瑜很清楚童貫會,付出什麼代價。在另一個時空,為了拿下燕京,童貫甚至敢私下裡請金人助力,欺君之事可沒少作,幾乎到了利令智昏地地步。現在童貫想用冊封藩國來引誘趙瑜來為他實現夢想,在趙瑜看來,倒有八九分為真。

陳正匯聽趙瑜這麼說,臉上有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難道大當家動心了?」他這麼問著,眼神里半帶著試探,盯著趙瑜臉上的表情。

趙瑜一陣哈哈大笑,站起來大聲豪言:「我要想做王,隨時都可以,何須他人來施捨!我若今日登基為王,只要把兵艦都派出去,半年之內,宋廷的冊封之書就會送到我面前。根本不需要童貫來多事!」

趙文一陣驚喜,「那大當家你……」

趙瑜坐了下來,搖頭輕嘆:「時候不到啊!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讓汴京城中的天子宰相們把視線放到北面去,我並不想因為東海,而牽扯了大宋的軍力,這一點,我和童太尉是站在一邊的!」

「難道真的要上表內附?」陳正匯起身叫道。

「先生以為不可?」

「大當家,奈何家仇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