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三十七章 島南(下)

趙瑜坐在樹蔭下,自己搖著把蒲葵扇在那兒扇著風,而親兵們卻都在忙碌著。幾十匹坐騎被牽到路邊,鞍韉都被鬆開,就著溝渠中的流水,一口接著一口被餵食著由豆餅、麥麩和乾草拌合成的馬糧。

另有幾個親兵,從馬鞍下的袋子里取出一些紙包,裡面裝的都是制式的軍用乾糧。把煮熟晒乾的粳米磨碎後,壓製成型的米餅——《齊民要術》中稱之為糗糒,配上兩塊鹹魚,再加上一小包豆豉干,就是一個士兵一餐食用的軍糧。本來依照趙瑜的想法,制式軍糧中還應該放些果脯、糖塊什麼的,以給士兵們補充足夠的熱量,不過趙文把算盤一打,立刻就否決了這個提案。現在,憑東海的財力雖然還可以支持,但若是將來擴軍後,兵力達到二三十萬,那再多的錢也不夠這樣花的。

這種攜帶型軍糧的製作,並不是出自趙瑜來源於後世的靈感,而是這個時代大宋軍隊里的一直通行的做法。除了糗糒等攜帶乾糧的製作,大宋軍中,還有粗布浸醋法,等粗布浸透了醋液後,晒乾隨身攜帶,需要用時,剪下一小塊放入鍋中,就可以喝上帶醋酸味的湯水。也有製取隨身用的鹽塊、醋餅以及代替醬菜的咸豆豉的方法(注1)——大宋軍隊的後勤思路,已經遠遠超越於時代的局限,幾近於現代化了。

親兵隊長從手下那裡接過一份軍糧,檢查了幾眼。才恭恭敬敬的雙手呈給趙瑜。趙瑜抬手接過,直接張嘴就啃了起來——他和親兵們吃得東西都是一樣,按舊日地定規,東海軍出戰時不論地位高低,軍中的伙食必須一視同仁,但現在的軍規更為森嚴,只要軍隊出了營地。所有食物配給,官兵們都不會有任何區別。這等軍規。除了使軍中上下一心,保證軍官們的威望,同時也是為將來戰時的後勤考慮,趙瑜並不希望看見未來哪一天,出現輜重車隊不送軍糧,而為軍官們送水果的情況——不過這乾糧的口感其實並不好,又干又澀。難以下咽。正常情況下,應是放在鍋里,加水煮過,再摻些能食用地野菜,才會端給士兵們。但趙瑜今天只是出巡,不是行軍作戰,當然不可能攜帶炊具,就只能喝兩口葫蘆里的清水。把鹹得跟鹽塊沒兩樣地魚片和干餅一起衝進肚裡。

親兵們忙完了雜事,也便分散了坐下來用餐。幾十個人坐下的位置看似散亂,但隱隱的,把趙瑜護在中心。那個農夫哆哆嗦嗦的坐在不遠處,想走不敢,留著卻也害怕。附近的幾個親兵圍著一圈,則從不同角度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趙瑜在旁看著,笑著搖了搖頭。不過這些也是親兵們忠於職守的表現,若是他們大大咧咧,隨意的把陌生人放進防禦圈,那趙瑜也坐不安穩。

趙瑜把乾糧幾口吃完,對那農夫招了招手:「那位兄弟,過來說話!」

農夫猶豫著,一個親兵在後面推了他一下,「大當家喚你。還不快過去!」

農夫忙不迭地爬起。走到趙瑜面前,跪下磕了幾個頭:「小人見過大當家!」他當然知道。東海上,能被喚作大當家的只有一人。面對趙瑜,他頭也不敢稍抬。

趙瑜笑了,示意親兵把人扶起,溫言道:「這位兄弟,不知如何稱呼?」

「小人姓張,名喚大牛。」

趙瑜挑了挑眉毛,這張大牛的鄉音,他十分的耳熟:「聽張兄弟的口音,老家應是在兩浙罷?」

「回大當家的話,小人正是台州寧海人!」

「就在明州邊上啊!那就是老鄉了。」趙瑜笑道,拍拍身前的地面:「來,坐下來說話。」

張大牛謝過了,誠惶誠恐的坐下。趙瑜便指著附近地田地,問道:「這裡應是屬於興洋四村的地兒罷?怎麼我看了半天,這片地里就張兄弟你一人?」

「俺半月前才來,誤了農事。村裡的其他家都已經把地種上了,」張大牛見趙瑜說話和氣,倒也放鬆了心情,他指著那塊過火後的黑地,「而俺家的地才燒過荒。這幾日要把地翻耕好,等秧苗出土,才好趕得及拋秧。所以現在忙啊!若是耽擱了日子,今年就只能種一茬了。」

「哦,是這樣啊!」趙瑜點了點頭,又問道:「不過其他家的地,這麼大一片,總得有幾個人來幹活罷?除草施肥什麼地,都不用做嘛?」

「大當家有所不知,插秧之後,農活就沒那麼重了。除草、施肥的活計,隔三岔五做一次就夠了。像今天太陽這麼毒,大伙兒都是大清早把農活做完,等太陽高了,就回去休息了。到了午後,就很少有人再出來忙。何況……」

「何況什麼?」

「俺聽村裡的老人說,這島上地力甚足,插下秧後,只要按時澆水,連肥也不用施,到時候就能開鐮收割。並不需多費心力。據說有些人家,都是花錢雇了奴工來插秧,中間放放水,等到了收成時,再雇奴工來開鐮,從頭到尾,根本就不用下地的。」張大牛絮絮說著,聽他的口氣,都充滿著羨慕。

「原來如此,倒長見識了!」趙瑜笑著點頭,眼神卻冷了下來。難怪每到農忙時,島上的奴工都忙得不歇腳。原來他費盡心力,花下大本錢找來的竟是一群懶漢。什麼都是奴工來干,那招募他們作甚。『此風不能長!』趙瑜心裡盤算著,等回去後,要同趙文、陳正匯好好合計一下,怎麼把這些懶漢趕出來做活。招募這些人來台灣,可不是讓他們來享福的。

趙瑜冷冷想著,嘴裡卻笑著問道:「張兄弟家中有幾口人?」

「就四個。俺一個,還有俺渾家和兩個小子。本來還想著讓兩個小子打個下手,但里正和村學的先生都說了,小孩子必須要讀書識字,都被趕著去上學了。」張大牛半帶抱怨的說著:「兩個小子,每年給先生地束修,再加上買書本和筆墨紙硯地錢,說是要近十貫。俺過去辛苦一年都掙不了這麼多!這學費,真真實在是太高了!」

「讀書是好事。學了兩年,能寫能算,懂了些道理,日後也不懼被人誆了。若是學得好,考入義學,將來有個出身,光宗耀祖,不比土裡刨食要強?!再說了,哪有家有幾頃田,還不讓小子讀書的道理?」趙瑜說得語重心長。

台灣島上共計八十七個村寨,各村寨地戶口在兩百到四百戶之間。每個寨子都有一個村學,視學生人數多寡,安排下幾個義學出身的先生,教授村裡的孩子識字和算術,兩年學制下來,一般能認識三四百個常用字,和基本的加減乘除。不過村學不是義學,上學都是要交錢的。就像另一個世界,十九世紀開國後日本,雖然學著德國普及教育,但由於沒錢實行義務教育,就硬性規定父母們必須讓子女入學,同時繳納學費,如若不從,就會直接關入監獄。而東海也是如此規定,若家中有年滿八歲還未入村學的子女——東海的村學也招收女孩子,但更高一層的義學卻只收男性——其家中貸款的利率就會加倍收取,三年免賦的政策也會取消,待其子女入學後,才會回覆正常,若是不能為子女繳清學費,也一樣會照此施行。儘管這種強制性的做法時有怨聲,但教化百姓是儒家最主要的理想之一,趙瑜占著大義的名分,推行起來也有足夠的借口,根本不俱百姓們反對。

趙瑜說話,張大牛哪敢反駁,頭點得如小雞啄米:「大當家說的是!大當家說的是!是該讀書,是該讀書!」他嘆著,「俺家的兩個小子也不是多聰明,俺也不求他們能讀出個什麼樣,也不指望能考個進士什麼的。只求他們在學校里,跟先生們多學些些道理也就夠了!」

「當時如此!」趙瑜笑笑,環目四顧,又見著兩頭耕牛在附近吃草,有些奇怪,便問道:「張兄弟你家的牛怎麼就只有兩頭?」

「回大當家話。其實共有四頭。但兩個小的不頂事,所以只帶了兩頭大的出來耕地。要是剩下的四頭能早些發下來就好了,光靠兩頭牛,要耕完三頃地,還是有些難吶。」

趙瑜搖搖頭,嘆道:「這也沒辦法。這幾月,有五六千戶來到島上,前兩年積攢下的耕牛一下都派發光了。不過最近,倒有個新政策,如果不要或少要耕牛,每少領一頭就可以抵換五貫。張兄弟,你若是放棄剩下的四頭,就可領上二十貫。」

張大牛眼睛一亮,「是發二十貫給俺?!」

「不,不!」趙瑜連連搖頭,「不會直接發錢。而是用下發憑條,等僱傭奴工,或是繳還貸款時,都可以用這個憑條沖抵。」

「哦!」張大牛有些失望。

趙瑜一笑:「等實際下來你就知道了。這憑條跟錢一樣用。」

旁邊的親衛隊長看看天色,「大當家,時候不早,也該上路了。再遲些,就得走夜路了。」

趙瑜一點頭,站起身,拍拍張大牛的肩膀:「張兄弟,後會有期!」

注1:這些可參見《武經總要》第五卷,賚糧條。如果拋開裝備不談,單看武經總要中記述的各條各款,林林總總,宋代的軍隊應可算是世界上第一支完全正規化、有嚴密條章可循的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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