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三十五章 移民(下)

管事一手接過文書,開口便問道:「姓名?」

張大牛躬身回答:「俺叫張大牛!」見管事又把視線轉到老婆孩子身上,忙道:「這是俺渾家王氏,那是俺的兩個小子,大哥,興哥。」

管事點點頭,對張大牛的敏銳反應感到很滿意,接著問道:「籍貫?」

「台州,台州寧海縣!」

「靠著明州呢!」管事笑了一笑。

「是啊,就在明州邊上!」張大牛猛點著頭。他的老家緊靠著明州,對趙瑜以及他父兄當年的事迹,也早有耳聞。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這麼輕易就下定決心,拋棄一切,來投奔東海。

「年齡?」

「二十有五。」

「生辰?」

「壬申年臘月十一。」

※※※

管事一邊驗看著文書,一邊在詢問的同時,抬頭仔細打量著站在桌前的張大牛一家。船行出具的文書,性質與大宋官府出具的路引差不多,都寫明了持有人的姓名年甲,乃至於相貌特徵,以作為核對身份的證據。

一番審問之後,確認了眼前四人的身份、相貌與文書上的記載一般無二。又詢問了幾個細節問題,見其並無破綻,管事拿起筆,打開一本簿冊,把張大牛一家的姓名籍貫還有年歲的數據一一記錄。繼而又命張大牛一家在簿冊上打了指模,畫了押。

鮮紅的指紋印在紙上。管事仔細看了看,見並無疏漏,便在張大牛帶來地文書上簽字蓋章,抬手遞還,同時展顏一笑:「歡迎張兄弟入我東海!」

千恩萬謝之後,張大牛緊緊攥著那張已被簽字蓋章的文書——據那個管事所言,這張文書就是他在東海分地領牛的憑證——出了移民廳官衙的大門。走出門。他驚訝的發現,不過在廳中待了小半個時辰。站在院中的人數,卻又增加了許多。

側身避過排隊中的人群,張大牛帶著妻兒向外走去。一瞥眼,卻見著剛才給他倒水地那個管事在一旁與人說話。那兩人嗓門甚大,又不避著人,張大牛離得不遠,便也聽得一些。

「……陳頭。怎麼這兩天人來得這麼多?」

「殺了李乾德後,東海的名聲都傳出去了,現在靠著海地州縣,哪個不知道我們在招人?沒見著連那些窮措大都趕著來投奔嗎?」

「就是那邊幾個?」張大牛聽著,便悄悄的順著兩人的視線,向正廳旁一側的小門望去,就看見三四個讀書人從內院被人送了出來。那幾個書生臉上泛著酒醉後的紅暈,旁若無人的大呼小叫著。走起路來趔趔趄趄,看起來都是酒足飯飽的樣子。

「除了他們還會有誰?大當家眼見著就要稱王了。他們當然要趕著來做開國功臣。」

「陳頭,大當家不會真地要用這些措大罷?看他們的德性,連義學裡的學生都比不上啊!」

「你瞎操心個什麼?文頭領和陳先生都是細心人,這些沒帶家眷的傢伙,再怎樣都不可能立刻被重用的……」

張大牛耳里聽著。但腳步卻不敢停,多走幾步,兩人的對談也便聽不到了。依照方才那個管事的囑咐,他走進側廳,同樣是一排長桌,同樣是一溜穿著綠袍的管事,唯一與正廳地區別就只是不需要排隊了。張大牛懷著一點狡黠,特意挑了一個最裡面的管事,走了過去。

見張大牛走到桌前,那個管事立刻問道:「登記過了嗎?」

「……是!」張大牛忐忑不安的答道。他知道。這是分配他所屬村寨的地方。究竟能不能分到個好去處,就看面前的管事怎麼安排了。他摸了摸懷裡小包裹。猶豫著要不要送點孝敬上去。

那個管事哪裡知道張大牛的心中掙扎,低頭翻了翻手上地冊子,抬頭笑道:「老兄你正好排到興洋四村。屬興洋鄉,遠了些,離鎮上有八十里路,不知今天的車走了沒有,要是走了,就得委屈幾位在外面的客棧住上一夜了。」

『遠!』張大牛隻聽清了這一個字。雖然不清楚這島上的局勢,但作為一個活了二十多年的成年人,他至少知道,離鎮市越遠的村寨,就越不太平。而他那個在台州寧海縣的老家,雖然也是個偏僻村落,但離最近的墟市也不過十幾里地啊!他咬了咬牙,從懷裡掏出一串被手指摩挲得錚亮的銅錢,側過身子,避過他人的視線,悄悄地遞了過去,一面諂笑著:「官人,您老再幫忙找找,能不能找個近些個地地兒?」

那個管事低頭看了看被遞上來的銅錢,又抬頭看了看張大牛有些笨拙地笑臉,搖頭輕笑:「這位兄弟。你可知道,這些錢……在這島上一文都不值啊!」

張大牛聞言一愣,管事卻繼續道:「東海不是大宋。你這些宋錢,在東海買不到東西,必須要到錢莊兌換了這種東海錢才能使用。」他說著從也從懷裡掏出幾個錢來,一個個的排在張大牛面前。

張大牛看過去,桌上排著的四枚式樣、顏色各不相同,其中兩個一白、一青,外圓內方,是慣見的式樣,而另外兩個分作金銀二色,都是個圓餅,中間無孔,但式樣花紋看上去卻是精美異常。

管事先指著白色的方孔錢,「這枚白鐵錢面值一文,宋錢無論大小輕重,在我東海,都只能一錢換一錢。」他又抬頭一笑:「不過,換不換各人自主,我們絕不會強求。反正在這島上,就算一文錢沒有。只要肯賣力,也餓不死人。」

又指著青色方孔錢:「這是面值三文的青銅錢,重量與蔡太師鑄得十文大錢一樣,份量絕對十足!」

他再一指兩枚無孔錢:「這兩枚錢,中間無孔,但周圍都有齒紋,這些齒紋也只有我東海地名匠才能刻得出來。所以若是無齒,那就是假錢……這枚金銅錢。上面刻著蓮花,所以也叫金花錢,當二十文用,而這枚刻著楓葉的則是銀葉錢,千足真銀,當一貫。除了幾枚之外,還有個抵十貫用的如意金錢。不過造得很少,我手上也沒有,卻不能給老兄看了。」

管事把幾枚錢幣一通介紹,笑咪咪的說道:「所以兄弟你該明白,為何你的孝敬俺不敢收了罷?」

張大牛又是一愣,他根本沒聽明白。

管事搖了搖頭,帶著點憐憫的神色,嘆道:「兄弟。你怎麼不開竅呢?俺已經說得很直白了,在台灣島上,會換錢的,就只有外地來地客商和新上島的移民。若是俺不拿去換,只藏在家裡,那這些宋錢根本就是一文不值。對俺來說,又有何用?但若是俺拿著宋錢去公中開地錢莊去兌換,給錢莊的管事們報上去,你以為俺現在這個位子還能保得住嗎?!」管事說到最後,聲色俱厲,一臉的怒氣騰騰,周圍的人紛紛側目,張大牛駭得雙股直顫,渾家王氏把兩個孩兒攬在身後,也嚇得不敢說話。

「以後在島上別玩這些花樣。大當家最忌諱這些事。若是給查出來。誰都沒好果子吃!」管事板著臉從張大牛手上拿過文書,隨手寫上幾個字。還了回去,冷聲道:「出門向東,到廣場上的車站坐車……」他再瞥一眼桌上的那串宋錢,又不屑地哼了一聲:「何況這點錢,我東海也沒人放在眼裡!」

一通訓斥之後,張大牛一家被趕了出去,被安排的村寨依然是興洋鄉。他垂頭喪氣地走出門,聽著門外守衛的指點,一家人轉而向東,沒費多少功夫,便到了港外市鎮中的廣場上。廣場一角,正停著十幾輛大車。張大牛估摸著,按照早前管事所言,那裡應是所謂的『車站』。

張大牛領著妻兒慢慢的走過去,坐在大車旁的一群人中,一個乾瘦的漢子起身迎了過來。

「新來的?」那人走近了便問。

張大牛點頭連連:「回官人,俺正是!」

「呿!俺可不是什麼官人……」那人一聲嗤笑,「不過是個趕大車地!」他沖著張大牛一伸手,「文書呢?」

張大牛狐疑的看了他兩眼,雖依言將文書遞了過去,卻不願鬆手。

那人不耐煩的一把扯過,「磨蹭什麼?!」把文書翻開一看,便回頭喊道:「老四,興洋四村,是你的人!」

人群中,又站起一個年輕小夥子,看起來有些憊賴。他慢慢吞吞的走了過來,接過文書,確認了一下,隨手一指最遠處的一輛四輪大車:「你們上去坐好。」他抬頭再一看天色,「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

半月後,張大牛站在重犁之上,虛虛揮著皮鞭,驅使著兩頭肥壯地水牛在燒荒過後的田地中向前趟著。灰黑色的草木餘燼前日遭了雨後,再被犁頭深深翻過,便與田土攪合在了一起。

一畦田將將耕完,張大牛抬頭看天,日上正中,卻已經到了晌午。三頃多(注1)的永業田連成一片,儘是過火後的灰黑,只有他身後翻耕後的田土,才是混雜著黑黃二色。不過半日下來,才翻耕了不到十畝,要想把所有的田地全部深耕一遍,還得再費上近十日。

從兩頭腿腳已經開始打顫的水牛身上卸下鐵犁,放了它們到一旁溝渠里休息,張大牛也抄起了田壟上的籃子,找了塊避日頭的樹蔭坐了下來。籃子裡面,裝著幾個大竹筒。竹筒中,有著渾家備好地午飯和清水。一邊就著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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