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三十四章 移民(上)

政和七年三月二十日,戊申。

身下的船板猛地一震,張大牛睜開了眼。

「他爹,是到了嗎?」頭頂上層的吊床上,渾家王氏的聲音傳了下來。

張大牛在黑暗的艙室中搖了搖頭:「說不準!」不過,船身的確不再搖晃。自從十天前離開台州後,他腳下的這艘船是第一次停止晃動。就在這時,悶悶的腳步聲,咚咚的鐘聲,也突然想起,隨著海風傳進了艙中。

『應是到了罷!』張大牛想著。這鐘聲他在台州的港口中,聽到了數次,而船上,是不會有鐘的。彷彿在配合他的推理,靜得只有呼吸聲的艙室內,這時也嘈雜了起來。這個船艙內的四十多名船客,都是如張大牛一般,被縣中鄉里的官府逼得活不下去的窮苦人。他們不知從哪裡聽到東海的富庶,以及對移民的慷慨,便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拋棄了故鄉的一切,走上了東海趙家的海船。

吱呀一聲,緊閉的艙門被人從外打開。立刻,一道刺眼的光線衝散了黑暗,照進了艙中。久在黑暗中,張大牛被陽光一照,便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但耳朵里卻聽得清清楚楚。

一個船員就在艙門口大喊著,這個人聲音很耳熟,每天例行的甲板放風時,就是他來通知:「到地兒了!下船,下船!」

「到了!到了!」艙中一時沸騰起來。張大牛的兩個兒子。也從吊床上蹦了下來,拍著手叫著。

「大哥兒,興哥兒,別鬧!」張大牛訓斥著,但他地心中卻也一樣興奮,雖然僅有十天,但船上的生活他是受夠了。儘管從通風口中。不斷有新鮮的海風吹入,但艙內的酸臭之氣卻始終縈繞不去。一天一次的艙中清洗。也洗不幹凈地板上不斷增添的嘔吐物。

張大牛摸了摸懷中,那個裝著他一家四口僅剩的一點財產地小包裹,硬硬的還在——賣掉了傳了三代地茅屋,用去了往台州的路費,剩下的那點銅錢,就在懷中的小包裹里——放下心來,挎起裝滿衣物的背囊。領著牽著兩個兒子的渾家,隨著人流,張大牛走向了光線照進來的地方。

走上了甲板,遠處地山巒寨堡,近處的港口市鎮,一時都映入眼中。但沒有來得及多看兩眼,張大牛就被人推搡了一把,被推到一邊。他回頭一看。只見幾個面帶病容的船客,顫巍巍的被扶了出來。張大牛認得其中兩個,那兩人與他同住一艙,前幾日生了重病,被船員抬了出去。據說是被安排在單獨空出的隔艙中,以防疫症。他本看著那兩人的病症來得猛惡。幾日下來應該已經不起,沒想到現在還能被人攙扶著走路。

舷梯架了起來,十幾個商人帶著隨從們當先下船,向遠處的市鎮走去。那些商人不像張大牛那般睡在掛滿吊床的底艙中,而是在艉樓另有上房居住。不過張大牛也不會羨慕他們,他這等在東海船行登記來台灣地移民,都是被免了食宿船費的,而那些商人們住的上房,房錢卻高達十貫。十貫!當他從船員們口中聽到這個數字,直直乍舌不已。那已經可以在他老家。買一畝上好的田地了。而他賣了祖屋後所得到的。卻也只有三貫多!

等住在上面的客商一個個地下船而去,船員們便驅趕著移民們排隊下船。碼頭上。幾個東海移民廳的管事早等候已久,一見移民們下船,一個管事便上前招呼。大聲教訓了幾句,便轉身領著四十多人向港中走去。

不過半里多路,一行人便被領到一間青磚黑瓦白粉牆的衙門中。衙門的院子里,卻早站滿了人。大約小兩百來人的樣子,都是拖兒攜女的在正堂前排作幾隊,張大牛看他們衣著打扮,應也是與他一樣,都是外地加入東海的移民。雖然他早猜到,港口中那麼多船中,載著移民的絕不止他所在的那一艘船,但他沒想到會有這麼多。

張大牛哪裡知道,自從今年開年後,投奔東海的各地移民一下猛增,每月里,都有兩千餘戶來到台灣島上,比前兩年多了近倍。就算南方一戶人數不比北方,但平均每家每戶也有三四人。綜合起來,每月來東海地,有七八千人之多。而如今日這般,連同載著張大牛這幫人地海船,總計四五條移民船同時入港,對東海移民廳來說,也純屬平常。

張大牛一家排在其中一隊的隊尾,慢慢地等待,隨著時間的過去,一步步的向前挪著。但台灣氣候不比兩浙,此時的氣溫已如初夏,加之院中人多,站了半刻,他已是汗流浹背。

舉袖擦了擦汗,突然感覺著有人在扯他的衣角。低頭一看,兩個兒子正眼巴巴的抬頭望著他,「爹爹,俺渴!」

張大牛抬頭看看周圍,看見一個雜役拎著個大銅壺在四處為人倒水,他抬起手想把那個雜役招呼過來,但想了想,卻覺得還是不要多事,低頭道:「再忍忍!等出去了再說!」

兩個小子不高興的嘟起了嘴,卻也不敢再鬧。但張大牛背後突然冒起了一個聲音:「幾位,可是口渴了?」

張大牛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只見不知何時,一個管事就笑眯眯的站在他的身後。張大牛被嚇到了,囁嚅著,不知該說什麼。

見張大牛獃獃的看著他,那個管事又問道:「幾位,可是口渴了?」

張大牛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看嘴唇乾皺的兩個兒子,點了點頭:「官人,你看這天熱的站不住……」

管事打斷了張大牛的話,直問道:「可有杯碗?」

「有!有!」張大牛忙從背後的包袱里掏出三個灰濛濛的木碗來。從家鄉出來後,他不是沒有帶著更好的陶碗、瓷碗,但一路上磕磕碰碰,就只剩下這幾個最便宜,但也最結實的木碗保存下來。

管事招過那個提水壺的雜役,給那三個木碗都斟滿了水。兩個小子,等不及了,捧著碗咕嚕咕嚕的就灌了下去。而張大牛先恭恭敬敬的謝過,才端著碗喝水。一氣喝了半碗,轉手遞給渾家,他咂著嘴裡的味道,他喝著的這碗水,不是井水、河水,而都是煮開後又涼下來的冷開水。張大牛疑惑的看著那個管事,就算他早前的佃主,也就是村裡最大地主,平常喝水也不會費著柴草把水煮開了喝,怎麼這裡的衙門給小民端出來的水都是燒開了的?張大牛不是不懂感激,但面前的人太過殷勤,他總覺得心裡有些慌。

看出張大牛眼中的疑問,那個管事笑眯眯的說著:「幾位既然來了我東海,即是我東海子民,我們當然要照顧著,也不必懷疑我們別有用心。幾位初來乍到,容易水土不服。所以若是要飲水,最好都要燒開了喝。就算萬不得已,也只能喝井水,那些池水、河水,決不能入口。那些沒有這事放在心上的人,都免不了生一場大病,雖然病死得不多,但卧床數月總非好事!」他再一笑,「不過這些事,等老兄你到了莊子里,保正自然會連同我東海的規矩,跟你一一細說,我這也只是提前說兩句罷了!」

管事說了幾句,轉身就走了,對著背影,張大牛躬身謝過。又等了一個多時辰,張大牛眼前的隊伍終於一掃而空。站在台階下,廳中傳來聲音,「下一個!」

聽到傳喚,張大牛一家四口忐忑不安走了進去。正堂很寬敞,一排長桌橫在堂中,桌上放著筆墨紙張和一堆書冊。六七個人就坐在桌後,都是一式的綠色繭綢袍服。而與他們隔桌相對,都站有一家移民。只有在張大牛的正前方,卻是空著的——這個場面,除了坐於桌後之人的服飾不同以外,其他的都跟他在台州的東海船行見過的沒有兩樣。

看到熟悉的場景,張大牛一家的心也稍微放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張大牛從懷中掏出一份摺疊得整整齊齊的文書——當他在台州的船行報了名後,那裡的管事就給了他這張文書,囑咐他到了基隆後,直接把文書交給移民廳的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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