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三十二章 局勢(中)

政和七年三月十三日,辛丑。

夜。

汴京,皇城,睿思殿。

巨燭熊熊,獸香裊裊。

殿東的御書房中,一個身穿道服、發插玉簪的中年男子端坐在細木精雕的御桌之後。這中年男子,不過四十上下的樣子,蓄著三縷清須,眉清目秀,看上去風神俊朗,乃是一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正是大宋當今的天子趙佶。

御桌之前,高高矮矮的站著七八個大臣,皆是身著朱紫,分作兩班,左右侍立。站在左首最前的是一個年過花甲但仍不失風儀的老者,也是當今天下權力僅次於趙佶的人物——公相蔡京,其後二人則是太宰鄭居中、少宰劉正夫(注1),而立於右首最前便是掌樞密院事的檢校太尉童貫。這七八個人,就是領導大宋帝國的最高權力機構——政事堂、樞密院兩府的全班人馬。

幾個宰臣突然在夜中被喚入宮內,互相之間都是面面相覷,都不知發生了何事。童貫偷眼上望,見著趙佶臉上的表情有喜有憂,卻也看不出什麼名堂。只有蔡京一人,顯得氣定神閑,看上去早已知道內情。

磨蹭了一陣,鄭居中當先出班:「陛下夜召臣等入宮,卻不知為了何事?」

「今日朕連夜喚諸卿入宮,卻無他事,只為了兩份剛剛遞進來的緊急軍情。」趙佶說著,抬了抬手。示意侍立在身後地一個內侍把擺在桌案上兩份奏摺傳下去。

『緊急軍情?!』眾宰臣的腦袋裡都轉著問號,尤其是童貫,更是滿頭霧水。他看趙佶的神情,並無怒意,應該不是地方叛亂的消息。但若是從西夏、遼國這一西一北的兩個地方傳來的情報,卻絕不可能繞過他這個統領大宋西北兩面防務的河北陝西宣撫使,『那還有何處有軍情?值得官家把宰相們都連夜召進宮中?』童貫強忍著想搶先翻看奏摺地焦急。看著鄭居中把兩份奏章接到手中。

鄭居中從內侍手中接過奏章,腰部卻不由自主的微微彎了一下。這個內侍也並非常人。而是當今朝中權位僅次於童貫地大宦官——梁師成,若說到天子的寵信,他也許還在童太尉之上。所以朝堂百官,都對其禮讓三分,就連他身為宰相,也免不了要彎彎腰。

鄭居中拿著奏章,先習慣性的看了看首頁上的上奏者。一份是來自廣西帥司,而另一份則來自泉州知州,又看了看尾頁的時間,兩份奏摺,一份寫就於元月下旬,一個則出自於二月末。位置、時間相差甚遠,但在最後一面,卻都有銀台司收訖的印章。

他瞥了前頭垂手恭立的蔡京一眼。銀台司是掌受天下奏狀案牘地衙門,同時負責把奏章目錄抄送御覽,歸屬於門下省管轄。作為兼領門下侍郎的太宰,他如果沒收到哪份奏章,就只會是一人從中作梗。為了限制蔡京不斷膨脹的權勢,鄭居中剛剛受命卸下了領樞密院事的職務。轉而專任太宰一職。但今日的兩份軍情奏章,即未經過政事堂,也沒有上報樞密院,而是被蔡京當先捅了上去。鄭居中心中明白,這是蔡元長在示威啊!

暗暗嘆了口氣,拋開對蔡京專權的憤恨,鄭居中重又把心神集中到奏章上來,『兩地相隔千里,時間差距近月,蔡元長卻又要故意避開兩府。到底是什麼緊急軍情?』他皺眉深思。一邊一目十行的檢看起奏摺。不移時,兩份都已翻看完畢。抬手按序次把奏章交給童貫。他這時的眉頭,卻鎖得更緊。

童貫不顧禮儀地一把將奏章拿過來——此時並非在朝堂之上,也沒有太多的規矩,並不用擔心哪個不開眼的御使奏他君前失儀——只展開一看,幾個熟悉的字眼就登時蹦入他眼中。

『東海!』

『趙瑜!』

童貫的眼皮忍不住跳了一下,忙靜下心來細讀。等兩份奏章一齊閱畢,他已是面沉如水:『好你個趙二!竟然能玩出這等花樣。』他怎麼也想不到,數年易過,趙瑜的勢力膨脹得竟如此之快,竟然能破國俘君,而且還不是小國,而是當年神宗派了三十萬大軍都沒能攻下地交趾。也難怪蔡元長是那副神情——並不因為蔡京知道他與東海有點瓜葛——而是因為東海、交趾之亂,必然會把趙佶的注意力轉移到南方,從而耽擱童貫他最在意北方之事,也是蔡京到現在為止一直在反對的事情。

童貫臉色難看至極。自西征党項,拓土青唐,從而得掌樞密院之後,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領軍北伐燕雲,光復十六州,從而成為歷史上第一個封王的宦官。財與權,他童大璫都不缺,若論色,他二十歲才入宮,少年時也不是沒經歷過。唯一讓他遺憾的,就是不能在史書上堂堂正正的留下名號。

『閹人就是閹人!』童太尉在與大宋士大夫們的交往中,就算那些文人再是恭敬,但他總能在他們的眼睛裡看到這句話。不論他功勞再大,不論他官位再高,那些士大夫眼底的輕蔑卻始終如故。童貫不是沒有憤恨過,只不過少了幾兩肉,但在士大夫地眼裡,卻讓他多年立下地功勞一概被抹殺。只是他卻無可奈何,有資格編寫史書的,就只有那些文人。千百年後,人們能知道蔡京、鄭居中,卻不會有人記得那個大敗西夏,收服吐蕃地宦官。莫說千百年,就是現在,汴京城中也沒幾人記得當年他的師傅——李憲李太尉——在關西立下的功勞了。

但如果童貫他能領兵收復燕雲,受封為王,那就完全不同了!就算那些文人再憤恨,再不屑,也不得不把他的名字寫入青史之中。名垂千古啊!作為一個無法留下後代的閹人,他還能奢求什麼?所以朝中這兩年來一直都有聯金攻遼的聲音,在那些聲音之後,都有他童貫的影子。而天子趙佶,也被這些聲音所鼓動,漸漸起了北伐念頭。現在的西夏,在大宋不斷進逼的軍事打擊下,國勢日衰,已經不能給大宋造成多少麻煩。擺在大宋君臣眼前的,就只剩日暮窮途的契丹了。

童貫眼見著多年夙願就要達成,卻沒想到現在南方的交趾卻出了事。他很清楚,對於當年神宗皇帝沒能攻下的交趾國,趙佶不可能沒有興趣。神宗兩個做了皇帝的兒子,都是把繼承父志當作心中最大願望。若非如此,那個元佑黨人碑也不會在全國各地立起來!若非如此,哲宗親政後的年號也不會改為紹聖。何為紹聖,就是繼承神宗陛下的遺志啊!若非如此,當今的皇帝自即位後,也不會多次下詔討伐西夏,又命童貫他收復在哲宗朝丟失的青唐蕃部!

當年神宗趙頊下令攻打交趾,卻損兵折將而歸,名義上是逼得交趾人求和,但實際情況任誰都知道,三十萬大軍派出去,回來的只有一半。而死了這麼多將士,卻連升龍府沒進去,更別提捉拿邕州大屠殺的元兇了。何況若是勝了,為何主帥郭逵會被貶為左衛將軍,遷往西京安置?

神宗朝十八年,歷次戰事,以五路伐夏損失最大,再下來便是對交趾一役。不能收復幽燕、不能光復靈夏,對宋神宗來說,是無可奈何的遺憾。但不能懲罰交趾,卻反而被逼得和談,卻是不折不扣的打在趙頊臉上的一記耳光,勵精圖治七八年,連小小的交趾都對付不了,那還提什麼党項、契丹?

所以當現在有了替先皇完成夙願、拓土交趾的機會,童貫當然很清楚,趙佶是決不會放過。而一旦大宋軍力被轉移到南方,勝敗姑且不論,攻伐契丹的機會說不定就會一去不復返。況且,東海能攻下交趾,當然也有攻打兩廣、福建,甚至江東、兩浙的能力。若是大宋軍力被東海牽制,童貫又能從什麼地方找到足夠的兵力、物力,來支持他收復燕雲的行動?朝中的大臣們肯定也會用借用防備東海這個最好的理由來阻止他實現他畢生的心愿。

『決不能如此!』童貫心中發狠。

奏章在諸臣手中傳了一邊,又轉回到趙佶的御桌上。

趙佶輕輕拍著奏章上的封皮,慢慢說道:「這兩份奏章諸位卿家都看過了。一份來自廣西,一份來自泉州、都是說的一件事,交趾國亂,其國主南平王李乾德遭俘,國都升龍府被焚。而在一月前,東海趙瑜在台灣以復仇的名義殺了南平王。對於此事,諸位卿家有何看法?」

不出童貫的意料,蔡京果然當先出班,躬身道:「東海姑且可以不論。交趾乃大宋藩國,其國中有亂,大宋必得助其安定國中,以全兩家之義!」

注1:政和二年,徽宗趙佶更改官制。改尚書左僕射為太宰,右僕射為少宰,同時分領門下、中書二省侍郎,是為左相、右相。但在二相之上,還有一個以三公領三省事——即有著太師、太保、太傅這三公官銜的重臣直接統管尚書、中書、門下三省——的公相。而徽宗一朝,居公相之位的就只有蔡京一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