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三十章 回航(下)

政和七年元月四日,癸巳。

東北風勁吹,幾十艘東海大小船隻在烈風中緩緩地側帆而行。冬季的南洋盛行東北風。當東海艦隊從台灣殺奔交趾時,一路順風順水,幾千里的航路,也就十餘日的光景。但回程時,季風卻從航向的左前方刮來,船隊頂風而行,航速竟比前時慢了有一多半。不過船行雖緩,也並非全然是壞處,拖在一眾海船之後的車船也就因此安全了許多,不用太擔心會在風浪中繩斷船失。

從交趾俘獲的奴工都在關在車船之中,再加上原本就在底艙中蹬踏車輪的苦力,四五千人都擠在二十多條八百料的小船上。而交趾王李乾德以及一眾大臣、后妃,卻都被安置進了海船中。為了把他們的艙室空出,原本囤在底艙的車輛馬匹一類,都被轉移到了車船上。至於會不會因此影響了車船上的居住環境,趙瑜等人是不會太關心的。

龍王號上,趙瑜閑來無事,悠閑地坐在船艉,看著名水手把一具拖網拋入海中。數丈幅面的漁網在海水裡拖行了半刻,便被軲轆扯了起來。拖網離海而出,海水從網眼中嘩嘩灑落,幾十條大小海魚在網中拚死掙扎。漁網拉上船面,一下攤在甲板上。網中的群魚灑了出來,幾十條魚中,一條四尺多的小鯊魚最為顯眼。在甲板上搖頭擺尾,長滿三角形鋸狀利齒的大嘴開闔。一口把旁邊地一條石斑咬進嘴裡。

趙瑜看著那條鯊魚把嘴裡的獵物咬成幾段,吞了下去,搖頭而笑:「這時候還如此貪婪!豈不知已經死到臨頭了……」

趙文從舷梯走上艉樓,正聽到了趙瑜說的那句話,笑著問道:「二郎說的是占城國嗎?」

「是啊,是占城沒錯!」趙瑜哈哈笑了兩聲,應聲說道。他看到那鯊魚的時候。心裡想著的正是占城國。前日,在海上會合了完成任務、從南桑河回航的馬千祖一行。從他口中得知。就在數日前,占城國王制皮啰筆(注1)聞說交趾國亂,遂發大軍來襲,一舉奪佔了乂安州,同時收編了大批交趾亂兵。當馬千祖離開南桑河地時候,正正看見一支打著占城旗號的象軍從清化城方向,趕著一干交趾殘兵。殺向胥浦渡來。

其行動之快,遠出乎趙瑜意料,不過事後想來,占城國拉出地這些軍隊,定然是早前為了提防交趾來襲而緊急動員起來的——李乾德在升龍府外召集數萬大軍,自然不可能瞞得過世代相爭的占城——當聽說交趾大敗,卻正好派上了用場。

而占城既然已經出兵,西面的真臘也不會閑著。而大宋,說不定也會乘機動一動——無論趙佶還是童貫,都是好大喜功的角色,尤其是趙佶,一向以其父神宗趙頊為榜樣,一心想著攻滅西夏。收復燕雲。如果能吞併其父也沒能拿下的交趾國,趙佶定然會讓兩廣即刻出兵,絕對不會眼睜睜放過這個大好時機。

東海此次攻滅交趾,正如在一鍋燒開的滾油上潑了小半碗水,原本一直被交趾這個南海地區強國鎮壓著地中南半島局勢,一下就沸騰了起來。火星四濺,戰火四處蔓延。周邊鄰國已經開始出手瓜分交趾,而交趾國內各勢力也必然會為空下的王位大打出手,甚至是交趾西北側的白衣蠻——也就是日後的景隴金殿(勐泐國)——也不可能放過趁火打劫的良機。

這局面,並不是趙瑜所想看到的。如果僅僅是交趾內亂。他是樂見其成,這也是他想達到的目的。交趾國中局勢越亂。東海渾水摸魚地機會也就越多。仗著俘王滅國的餘威,東海商隊在交趾也可以橫行一段時間。東海軍精良的軍械,可以大肆向交戰各方出售,由此換來的交趾特產、奴隸,肯定會如潮水般湧入東海國中。

但占城、真臘、以及大宋一動手,局面就大不一樣。分裂的交趾國中,沒有一個勢力能與以上諸國正面相拼,就算是對上其中最弱的占城也是一樣。三國一動手,其勢必然雷霆萬鈞,交趾國恐怕數月之內就會成為歷史,半島地局勢也會隨之穩定。屆時,趙瑜就算拿著神臂弓去換奴隸,也不一定能換上多少。更別提奴隸的價格肯定會比戰亂時貴上不少。而且東海的軍械,雖然在占城、真臘大受歡迎,但趙瑜也不願多賣,那些賣出去的軍械,對東海商隊也是個威脅。

東海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局面,轉眼就給人趁火打劫了去。趙瑜不是大方的人,當然是心頭火起。對於那個當先動手的占城,趙瑜已經打定主意要給他們一個教訓。

「不過,我軍剛剛征戰竟月,攻滅了交趾。若是再起干戈,軍中說不定會有些厭戰情緒。而且我東海攻打交趾,也是因為李乾德殺了我家商隊的緣故。但對上占城,東海與其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師出無名,強自出兵,對二郎你的名聲怕也是不利。」趙文搖頭說道,他並不是在反對,而是在提醒趙瑜可能會出現的問題。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要有心,出兵地借口總能找到。至於厭戰情緒,只要把第一營和第四營帶著戰利品回到基隆,我就不信二、三兩營不會眼紅。」趙瑜笑著道,統率大軍多年,他對軍中情緒地調動還是有些把握。

「何況,」他繼續道,「我這也是不得不動手。如果交趾給大宋佔了,那倒也罷了。大宋中原本土離交趾路途遙遠,除非受貶,否則沒有那個汴京的官兒會願來交趾受苦。對於這南方僻壤,根本不可能真正控制得住,而只能象徵性地設立官府,甚至劃分羈縻州。至於官員定然還得從當地招募——那些有資格爭奪交趾王位的人物,肯定也會是有資格擔任大宋官員的人物——如此一來,其國中必然還會有一陣大亂。」

「那真臘、占城就不一樣了?」

「當然不一樣!」趙瑜斷言道:「占城、真臘與大宋不同。交趾對大宋來說是偏遠瘴癘之地,但對占城、真臘來說,則是富庶膏腴之土。由於兩國近在咫尺,這交趾國的州縣,他們吞掉一塊就是一塊,很快就能消化下去。而那些爭王位的傢伙,也必然是被兩國追殺的對象,根本鬧不起亂來。」

趙文皺眉不語,細細推想著趙瑜的話語,半天方才說道:「既然如此,那就得先攻佔城,籍此震懾真臘,最後讓大宋撿個便宜?」

趙瑜聽出趙文心中濃濃的不甘願,其實他也不願把辛苦攻下的交趾讓給趙佶,但他也沒有辦法:「誰叫我們實力不夠呢?!人力不足,就算肥肉就在眼前,也吃不下去啊!」

「不過現在黎伯玉被留在交趾,我們是不是可以扶他一把,趁機分上一份?」

趙瑜嘆了口氣,自出升龍府後,他便按事前的口頭約定,把黎太尉和他的家人、親兵一齊給釋放了。並不是趙瑜重信守諾,僅僅是因為他想交趾再亂一點才好。不過占城一動,他的舉動卻是顯得有些畫蛇添足,甚至是起了反效果了。「誰知道呢?黎太尉現在的名聲在交趾也不好,就算他一現身,就給人砍了,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那李乾德可不可以……」

「不行!」趙瑜決然搖頭,「李乾德必須死!這是我一開始立下的誓言,決不能背棄!文兄弟,你等會回艙後,再去看看李大王,我希望在回到基隆時,他能穿著王服自己走下去。」

「……就算騙他也無所謂?」

「當然!」趙瑜冷笑道。交趾王被俘十餘日,身體條件每況愈下。但趙瑜想在東海百姓面前將他明正刑典,所以把李乾德的幾個后妃都送去照料他。讓趙文去說幾句謊,給他一個活下去的希望,也是想讓李乾德多活數日,能撐到他被砍下腦袋的那一天。

趙瑜站起身,移開位置,讓水手們把那條鯊魚割翅剝皮,伸手拍怕趙文的肩膀:「交趾國暫時就放一放,等會基隆後,你和參謀們去編定一下對付占城的計畫罷!至少在三月之內,占城和真臘不可能瓜分掉交趾,只要在這段時間內,再燒了占城(注2),兩國必然要回兵自守。等那時,大宋兵至,交趾局勢也就會如我們所願了。」

「我知道了!」趙文點頭應道,回過身來,他又笑起:「不過這樣一來,我們名聲必然在占城、真臘臭了大街,生意可就沒法兒做了!」

趙瑜冷哼一聲:「占城、真臘都是窮光蛋,原來給他們的軍械都是打了折扣,好讓他們抵擋住交趾人的捕奴隊的。從他們手上掙得那點錢,我還沒放在眼裡,東海現在缺的不是錢,而是人啊!而能在短期內,給我們帶來大批人手的,只有交趾!」

六日後,趙瑜一行船隊駛入了昌化港,在接受了守將許繼祖等人的虔心恭賀和宴請之後,船隊卸下了奴工和車船——回程十日,一艘車船也未失去——便再度揚帆起航。自趙瑜以下,眾人皆歸心似箭,遠望著東北,急著回到基隆家中。

終於,又過了數日,元月十五的那一天,皓月當空。在港中悠揚的鐘聲伴奏下,趙瑜的遠征船隊終於回到闊別已久的基隆港。

注1:占城國王制皮啰筆是史有其人,據說是個把幾個女兒嫁給祖孫三代交趾國王,連續做了三任交趾國丈的牛人。

注2:占城國的都城也叫占城,即現在的西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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