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二十九章 焚城(下)

政和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戊子。

升龍府。

作為大宋屬國,其國中所用曆法也與大宋一般無二。新的一年已近在眼前,若在往年,此時街巷中應已是張燈結綵,家家戶戶準備著桃符、金橘、爆竹等各色年貨,就等著元日的到來。但今年,交趾京城中卻愁雲慘淡,全無半點慶祝年節的氣氛。

輔國太傅李崇福從啟瑞宮中躬身退出,回過頭來,臉上儘是頹然。曾經在李乾德以幼沖即位,奉遺詔垂簾聽政之時,重用李常傑入宋境,敗宋軍,逼得宋人訂立合約,在交趾國中被拿來與宋之章獻、遼之承天(注1)相提並論的倚蘭皇太后,現在已經成了一個只懂得哭泣、念佛、流著口水、半痴呆的老太太。當年抱著幼主,站在城頭,為將士們助威的英姿已全然不見,李乾德離京親征,沒有把軍國重事交予她代掌,並非全是不願放權之故。他想借太后之威,安定民心的想法,也化為泡影。

回到政事堂——交趾國中多仿宋制,作為首相,他的辦公場所也稱為政事堂——李崇福看看寥落清冷的院堂,搖頭苦笑,若在往年,他現在應是忙著下發官吏們的年節賚賞,同時為王家犒勞眾軍。政事堂的門外也會雲集無數前來領賞叩謝的官員將佐。身處那般熱鬧的場面,哪會想到會有今日這樣凄慘。

但李乾德出兵時帶走了朝中半數大臣和絕大多數將領。剩下的人手僅能勉強維持國中政務地運作。而現在,他更是為了彈壓城中騷動,把手下的官員都派到各個衙門中鎮守,等他回到政事堂中,連個迎接的官兒都沒有了。

斥退了前來服侍的雜役小吏,李崇福重重地坐回座椅上,拿手用力按著額頭。『已經不行了!』他灰心喪意的嘆著。國中無主,太后又是那般模樣。城外有敵,城內有亂,「到底該如何是好?」他心中的慌亂不禁喃喃出口。

早前聽報清化府淪陷賊手,李崇福還不是很在意,乾德有五萬大軍在側,收復城池也是轉眼間事。但緊接著就去失了南行大軍的音訊,李太傅也因此緊張了起來。不過出征在外。兵荒馬亂,道路迢迢,十天半個月沒消息也很正常,他也只是加派了幾批信使去傳信,以便早日與李乾德聯繫上。

但數日後,在南桑河北岸負責糧草運輸地將校逃回升龍府,報上了最新的軍情——軍糧盡焚,五萬大軍又被封堵在南桑河南岸——他才真正開始心憂如焚起來。乾德無後。國運全繫於他一身,要是出了意外,國中定然會大亂。不過李崇福心中總懷有一絲僥倖,當年三十萬宋軍南征,李乾德都撐了過來,這次只是對些賊寇。應該也能逢凶化吉,所以他以臨陣脫逃地罪名斬了那個回京報信的將校,把軍情死死封住。

但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李崇福在升龍府也沒有一手遮天的本事。不過一夜功夫,前方大敗的謠言便傳遍了京中。對前來質問的眾官,他咬著牙搖頭否認,但最後李乾德派回的信使趁夜潛過南桑河,一日奔行兩百里,回到京中報急,敗訊終於被確認。

見再也瞞不下去。京中地形勢又對自己不利。李崇福放開手腳,利用自己京城留守和輔國太傅的身份。把北方防禦宋人的八千大軍給調回,不僅是為了抵禦可能隨時來襲的敵軍,也要彈壓住京城中日漸浮亂的人心——在這幾日中,國主被俘、全軍盡沒的消息也被一些潰軍帶了回來——可是終究還是慢了一步,敵軍的水師比南下進京的大軍整整早了一天,出現在升龍府外地富良江上。

『早知會有今日,當初就該以頭撞階、拚死苦諫,把大王攔下來的。』濃濃的悔恨,噬咬著心口。「黎伯玉!牟俞都!」李崇福咬著牙,狠狠地念叨著兩人的名字。『若非這兩個奸賊,堂堂大越,如何會落到這般田地!』

敵軍已至城外,城中卻無力反擊。幾艘無帆無槳,帶著水輪的怪船,用馬匹也趕不及的速度來回飛馳。從船中投出一顆顆鐵球,把幾個渡口地所有渡船都砸得粉碎。不僅僅是渡船,連江面上的漁船也統統沒有放過,還在港中的四艘東海商船也被一下子搶了回去。

北方大軍的軍旗就在對岸的舊螺城上飄著,當年,宋人在富良江對岸望江興嘆。但現在,從北方調回的援軍卻也在對岸,隔著一百多丈的河面,遙遙相望。當年郭逵的心情,李崇福現在也是感同身受。『就算上溯百里,去富良府渡河,怕也是無用。』他搖頭想著,他昨日是親眼看著有兩艘戰船向上游衝去。富良府的兩個渡口,應該也保不住了。

『怎麼辦?』李崇福腦袋裡全是這三個字,但解決的辦法一點也沒有。手上缺兵少將,人心又不穩,要想對抗一日奪占清化城,又全滅交趾舉國大軍地敵人,升龍府中地這點兵力,完全不夠看。

「太傅!」門外突然傳來喚門的聲音。

李崇福連忙坐直身子,換上一幅威嚴從容地表情——作為一國宰相,監國重臣,他的形象必須得到維護——「進來!」他略略提高了嗓門。

兩個穿著朱袍的官員一起走了進來。他們都是李崇福的心腹,一個接手了安撫王族的工作,一個則是去城中招募新兵。「成慶侯他們安撫好了沒有?」他先問著去與宗室打交道的官員。乾德被俘,身後又無子嗣,他的弟弟們一個個都不安分了起來,有幾個甚至來到宮門外。鬧著要入宮。他們給李崇福帶來的麻煩,不比城外地敵軍小多少。

「稟太傅,成慶侯他們都已經回府了!」官員拱手答道:「不過看他們的神色還是有些不服,不過他們之間也有些齟齬,在宮門外,成廣侯和成昭侯差點就廝打起來。」

李崇福冷哼了一聲,對於李乾德那些個不成才的弟弟。他向來不屑一顧:「國逢大亂,他們連點忠心報國的念頭都沒有。還想著爭權奪利,這種貨色,也敢打那個位子的主意?」

那個官員陪著罵了幾句,又壓低聲音稟報道:「不過他們幾個都在私下裡拉攏典兵的都軍使。昨日,成慶侯就暗地裡給殿帥劉波送了不少金銀,成興侯、成昭侯也都在送。」

李崇福臉上的青氣一閃即過,隨即臉色又恢複平和:「收錢可以。讓他們安心地收,就當大王賞他們的。……你等會兒去提醒他們幾句,讓他們不要隨便上賊船——大王畢竟還活著!」

官員點頭應了,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把最後地話說了出來:「不過已有謠言——就是從各個侯府傳出來的,說太傅想要趁機……」

李崇福一拍扶手,猛地站起,鬚髮皆張。怒不可遏:「傳令下去,妄語者死!一日未接到大王的噩耗,他們就得一日給我縮頭做人。我給你五百人,守定各侯府,宗室子弟都給我攔回去,其餘人等。有不得敇令妄出府門一步者,皆殺!」

那官員忙應著出門去了。李崇福坐回位子,喘息了半天,平復下心情,轉向另一人問道:「新軍徵發了多少,」

那人低聲應道:「才兩千人,高太尉、李越侯,都把家丁收著,不肯交出,派出去的兩個官人。都被亂棒打了出來。」

李崇福咬牙切齒。他真的是起了殺心,就算方才聽到有人傳他的謠言。也沒這麼憤怒。那兩人都是朝中重臣,李越侯還是故越國公李常傑的親弟弟:「要是城破,他們還有活路?越國公怎麼有這麼蠢地兄弟?!」

他的手直抖,他想殺,但那個『殺』字留在唇齒間,始終說不出來。他處置有異心的宗室,是忠君之舉,朝中議論也會讚許於他,但要是把刀口轉到朝中重臣身上,他還沒那麼大的權威。恨恨得嘆了一口氣:「把他倆請到政事堂來,還有其他相公、都知,都一起請來。我要好好勸一勸。國難當頭,現在當同心同德,共履時艱,容不得他們的私心。」說罷,李崇福便顫顫巍巍的站起身,向後堂走去。他從沒感覺這麼累過,城中諸臣諸將,所有的人都各有私心,舉目望去,就只有他一人把國事擔在身上。一月來,勞心勞力,整個人都快要垮下去了。

「太傅!」見李崇福說了一半就走,那官員連忙叫道。

李崇福停步回頭:「還有何事?」

「新兵都徵召了,但領兵的將佐還沒定下。而且配屬地兵器甲胄也沒有,究竟如何處置,還請太傅示下!」

「兵部庫中呢?!」李崇福急問。

「沒有!」那人搖頭,「兵部庫中的軍械,甚至不及帳中數目的一成。長槍只有些損壞的,刀劍也是銹得居多,甲胄卻是一件都沒有。」

「是嗎?」李崇福精疲力盡,連發怒的力氣都沒了。李乾德前日徵召全國軍,那些部族、溪洞來的蠻兵,大半都沒帶兵械。這也是常有地事,要他們賣命出征,當然要把他們的兵械配齊——這也是那些溪洞、部族首領們常玩的一點狡獪——為了把他們裝備上,把庫中存貨都用上了。李崇福搖頭嘆氣,如果沒有南征之事,憑著一堆庫存,還能勉強把缺額應付過去,但上萬件兵械一去,兵庫裡面的窟窿全都這麼暴露出來了。

「太傅,怎麼辦?」那人惶惶然的問道。

「去各班直軍庫中找找,應該還有些沒帶走的!」李崇福嘆著,「等會兒,我再問問高太尉、李越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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