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二十六章 俘王(中)

炮壘之前,碎肉橫飛。殘缺不全的屍骸,躺了滿地。被鉛子扯爛的肌肉和骨骼,在地面上鋪出一條血腥之路。而胸牆中,弓弦連響,一排排箭雨飛出,箭矢形成的彈幕,橫掃逃在最前的交趾兵,攔住了他們的退路。城頭上,用油火輕鬆解決了攻城危機的兩百軍卒,配合著胸牆後的弩手,好整以暇、居高臨下的攢射著掉頭逃回的敵軍。前後夾擊,交趾人雖奮力奔逃,卻始終難以逾越城牆一線。

火炮再次轟鳴,硝煙在炮口化作雲翳,迸發出的無數鉛彈把殺戮散布到敵群中。垮塌下來的三十丈城牆豁口,真正能讓人通過的地段,也不過十來丈。幾千人蜂擁於此處,腳下又是嶙峋磚石,就算沒有外力妨礙,想由此出城也是千難萬難,何況此時又被東海軍的火炮強弩覆蓋,密集的人群反成了最佳的殺戮對象。

紅黑色的液體在瓦礫和土石間流淌,慘呼哭嚎在城牆處回蕩。一刻鐘的屠戮,攻入城中的三千人能逃出生天的不過百餘,其餘的盡數被留在城中。百來個東海士兵跳出胸牆,手持刀斧,上前補刀。

趙瑜沒有把北門處的碎石瓦礫清除,其目的本就不是為了阻止進攻,而是防止攻入城中的敵軍逃竄。守城情況下,要想殲滅敵軍,只有放進來打。不然交趾軍攻打城牆不利,撤下去換個方向再來,來回往複。城裡的守軍可吃不住。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一下損失三千精銳,李乾德就算是一國之君,手握數萬兵馬,怕是心裡也要滴血。

趙瑜站在炮壘中,等火藥燃燒後地白煙散盡。指著倒在胸牆前的幾百具屍體,問道:「那些人衣甲兵械都算精良。攻來時又沖在最前,可是哪支有名號的隊伍?」

他的身後,一個身著朱袍、腰纏金玉帶的交趾人畢恭畢敬地答話:「回大王的話,他們都是護衛宮掖的天子兵。觀其旗號,應是御龍、捧日兩軍。我大越仿上國之制,兵甲最精者為殿前班直,為數不過兩千。前日在北港和清化被大王所部殲滅地約有五百人。再加上倒在這裡的兩軍,幾近千人——由此算來,乾德地心腹精銳已是十去其五。」

此人熟悉交趾內情,又身著重臣官服,自然不是他人,正是前日被俘的交趾太尉黎伯玉。這交趾太尉雖是位高權重,但人品卻極是不堪。被俘之後,不待拷問。僅僅是被刀在脖子上一架,便滔滔不絕的把其所知的軍情機密、雜事傳言統統說了出來。從各軍的番號人數,到各個州縣的駐守兵力,從各重臣的性格習慣,到宮廷中地一些緋聞褻事,沒有一點遺漏的都交待了個通通透透。

由於他實在是太配合。趙瑜反倒有些生疑,使人反覆詢問了數次,卻不見差錯;拿著口供,與其他俘虜對質,也能一一對上。趙瑜這才知道,這次是碰上了一個胸無氣節、腰骨如棉的國之重臣了。

這種人,對趙瑜來說當然是奇貨可居。日後安撫交趾內部肯定要用上,而今日命其著官服隨侍,也是為了讓所有部下都看著,連一國太尉都降了。李乾德也沒幾天好活。提振士氣。亮出這個降臣的身份,比趙瑜說一萬句話都管用。

回答了趙瑜的問詢。黎伯玉又指著城牆處的其他屍首絮絮說著,比昔日在交趾朝中時,尤要卑躬屈膝數倍:「這三千人,除了捧日、御龍二軍外,其他兩千餘人,也皆是天子兵出身,多是在延邊各州經歷過戰陣的老兵。這三千人一去,乾德麾下的真正可戰之兵,就只剩四五千,其餘三四萬地部領、征卒,若是打順風仗還可,要是讓他們硬拼,幾箭下去便會潰散。此陣大敗,乾德軍中士氣必損,由此推斷,今天怕是不會再來攻城了。」

趙文點頭道:「太尉言之有理。衝鋒陷陣必得敢死之士,非精銳不能為之。一下殲滅了核心主力,乾德再能,一時之間也無法再展開新一輪攻勢。今天看來便可以歇一下了。」

「今天如果沒能破城,到了明日,李乾德就再也不會有機會了。」趙瑜想北面河道的方向看去,「下面就看他們的表現了。」

槳輪擊打著河面,無數水珠隨著槳葉轉動而飛濺。十五艘車船越過已被交趾軍收復的清化北港,直向上游駛去。八百料的車船被船身中部的七對槳輪驅動,其速快逾奔馬,在南桑河上疾馳。十餘艘船影在水面上一掠而過,船頭破水之聲,在河邊地蘆葦盪中驚起一群鷗鷺。

自昨夜駐留在河上的兩艘車船,收到清化城中的煙火傳訊,把軍令傳給遠避海上的主力船隊,再待船隊趕回南桑河中,已過去了近一天的時間。不過時間雖久,卻也是為了防備截斷糧道的計謀被識破。

從北港至上游的胥浦渡,不過三十里。以車船的高速,僅僅花了一個多時辰。此時夕陽西下,緋色的霞光照得滿江紅艷。胥浦渡兩岸上不過千人守衛,幾十條渡船,正滿載著糧草往返轉運,全沒察覺從東而來的東海船影。

「這是今天地最後一趟!」看著民伕把最後一束大禾(注1)搬上渡船,負責在胥浦渡轉運數萬大軍軍需用糧地押糧官張漢超,向西看了看天色,嘆了口氣:『還好趕上了!』夜間不便行船,如果在日落前不能把今日的糧草定額依數發去,圍攻清化城地大軍轉眼就會斷糧。但要是真的斷糧了,他張漢超就只有死路一條。

前線突然多了兩三萬張嘴,他的工作隨即繁重了一半。本來綽綽有餘地運力,現在一下緊張了起來。每日安排江中往返的渡船次數也多了許多,駕駛渡船的船夫軍漢個個怨聲載道。但渡船就這麼多,要想把滿足大軍需要的糧食都運去,不增加擺渡次數,根本就完不成轉運的定量。

他只盼著大軍早一日把清化城攻下,只要清化城中的糧倉無事。他肩上的擔子也就能卸下來了。至於佔了清化城地賊人會不會順手在糧倉放把火,張漢超根本就不願去想。

「校尉!」他身後的一個親兵突然打斷了他地思緒。

「敵襲!是敵襲!」沒等張漢超反應過來。一連聲的叫喊在河道兩岸同時響起。

張漢超順著眾人目光的方向向東望去,只見十幾艘比他手下的渡船大上十餘倍,且模樣怪異的船隻直奔渡口而來。那些船沒有帆,也看不到槳,只有在船身兩側有幾對水車輪子樣的東西在打水,在水上的速度竟比騎著馬還快。「那是什麼?」他大張著嘴,驚問著。

沒有人回答他。兩岸地渡頭早亂作一團。正擺渡在河中的渡船也如沒頭蒼蠅四散亂竄。那些船來勢洶洶,絕不是自己人的樣子,而且其船高大無比,速度又快,看到這樣的巨舟,渡口中的民伕、軍卒根本不敢生起抵抗之心。

張漢超一把扯過一個親兵,把自己腰牌遞給他,大聲命令道:「快。快去向大王求援!」他轉頭向河中看了看,又道:「有十五條敵船……不,就說有三十條敵船、三千敵軍來襲,請大王速速發兵來援!」

但那個親兵卻呆愣愣地看著他,一動不動。

張漢超抬手一個耳光過去,「傻站著作甚。還不快去!」

那親兵捂著一下腫起的半邊臉,一手指著對岸,口舌不清的說著:「校……校尉,王駕在對岸啊!」

胥浦渡漸近,已經可以看到兩岸是一片慌亂。立於船頭,馬千祖冷笑出聲——他在擔任了幾年義學學監之後,終於轉回軍籍,現在正擔任東海軍基隆艦隊的都督——:「看來是完全沒準備啊!」他拔出指揮刀,舉刀大喝,「船速減半!火炮預備!」

船速應聲稍減。在船底踏著車輪地奴工。終於也可以歇一歇腳了。而船艏船艉兩處炮室中——由於車船兩側安置了明輪,故而無法向其他海船一樣在舷側開窗。置放火炮,只能在船頭船尾各隔出一個艙室,作為炮室——都艙口亮出了『準備完畢』的紅旗。

十五艘車船排作一列縱隊,沖向了河中的渡船隊。馬千祖向下一揮指揮刀:「開火!」隨即從炮室敞開的舷窗口,有火光閃過,伴隨著硝煙和巨響,一顆顆彈丸飛向百米外的渡船上。

……炮止聲靜,兩輪炮擊之後,殘餘在河面上的交趾渡船就只剩下一堆碎木殘骸在隨波而行。

幾艘車船緩緩停在了渡口邊,火炮再響,一刻不停,驅趕著岸上地人群,同時一排火箭射向了碼頭邊堆積如山的糧草。轉眼之間,胥浦渡便陷入了煙火之中。

這一刻,不論是李乾德還是趙瑜,都清楚的看到,在北方,有濃煙滾滾,直上雲霄。

政和六年十二月十七,丙子。

大禾飯,鮮魚鮓。這就是李乾德今日的菜譜。

雖然作為一國之主,就算在全軍斷糧的情況下,他也照樣能夠享受到山珍海味,但持國四十餘年的交趾明王畢竟可算是明君,當然明白在手下的兵將已經吃不飽的情況下,自己再酒肉不斷,這仗可就必敗無疑了。

用筷子夾起一小塊魚肉,放進嘴裡細細咀嚼,淡淡的咸鮮味在嘴中化開。儘管交趾王的伙食看起來與下面地將領毫無區別,但做菜地卻是御廚,口味比起大鍋燒出的菜肴,仍要強出許多。

撥了兩口飯,帳外隱隱傳來人聲。守在帳外地一個小宦官掀簾進來,「大王,派去南面的楊嗣明將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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