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十四章 意外(上)

政和六年十二月初一,庚申。

升龍府。

唐時的安南都護府駐地、現今的交趾王都。這座矗立於富良江畔的南天都會,自唐武德四年(西元621年)立城以來,歷經多方之手,名號改換不定。從始建時的紫城,到唐末的羅城,又在五代南漢守將吳昌岌自立後改名為大羅。

直至李朝太祖李公蘊代越黎朝立國,以大羅『宅天地區域之中,得龍盤虎踞之勢』,遂將交趾王都由華閭遷至此處。遷都之始,李公蘊率眾宿於城下江邊,有黃龍現於御舟(注1),以其祥瑞,故改大羅為升龍府,迄今已有一百零七年。

自李朝在此建都,百年以來,歷經太祖公蘊、太宗佛瑪、聖宗日尊三朝,國勢蒸蒸日上,南攻佔城、西壓真臘,北拒大宋,乃是南天第一強國。尤其是在日後廟號仁宗(注2)的李乾德即位,擊退了北朝名將郭逵、趙卨所率領的三十萬大軍之後,終於與宋國定下和約。升龍府自此不被戰火,已達四十年之久。

不過這半個月來,升龍府四周又重新響起了軍號戰鼓之聲。一支支軍隊從外州受命趕來,一座座軍營在城外拔地而起。千里江山厲兵秣馬,數萬大軍枕戈待旦。

「大戰將起啊!」看著兩隊額頭上刺著『天子兵』三個字的玉階軍步履匆匆地在前面交匯而過,內常侍(注3)牟俞都坐在涼轎之上。忍不住搖頭嘆道。

他剛剛探視過城外的諸軍軍營。除了沿邊各州寨,交趾轄下諸州府寨洞的兵馬都已陸續趕到。五萬大軍、八百戰象,已是交趾在保證北方防線的安全下,所能調集的最大兵力。而牟俞都的任務,就是代表李乾德對這些兵馬進行點驗和犒賞。

載著牟常侍的涼轎在宮城前停了下來。牟俞都下了轎,直趨側門,向監門官出示了自己地金魚符——交趾官吏本無魚符。但自從向大宋進貢白象之後,看到大宋官吏都配有魚符為信。便有樣學樣,也頒下了魚符魚袋,不過為了維護自尊心,交趾官員所佩戴的魚符都比大宋地要大上數倍,配在腰間如同挎了個包裹——牟俞都乃朝中重臣,監門官當然熟識,隨便把魚符看了兩眼。便躬身放其入宮。

入宮之後,牟俞都在一個早已在宮門內守候半日的宦官引領下,繞過紫宸殿,前往交趾君臣日常議事的守光殿。在殿外通傳了姓名。等殿中傳來回應,他低頭趨步入殿,依禮讚拜:「臣,牟俞都頓首再拜。今奉旨犒賞諸軍已畢,特來繳旨!」

行禮畢。他直起腰,卻依然俯首低頭,眼皮下垂,只用眼角餘光一掃殿中左右。守光殿中,以輔國太傅李崇福、內武衛黎伯玉為首等交趾國文武重臣,都在一旁侍立。

「牟卿免禮平身。」

牟俞都再拜謝過。方起身抬頭。正前方,一個鬚眉花白的老傢伙上著黃衫、下穿紫裙,盤膝高坐在一張軟塌上。此人看起來老態畢露,說話也有氣無力,但雙眼中偶爾透出的精芒卻犀利如刀,正是享國四十載的交趾國主——自號明王的李乾德。

李乾德這個李朝仁宗與大宋地仁宗有些相像,一是在位時間甚長,都在四十年以上,第二,就是他們都沒有兒子。趙禎認了命。最後收養了一個。但李乾德到現在為止,卻依然在努力。就在去年。已近六旬的他一口氣又納了三個皇后——交趾嬪妃皆稱皇后——和三十六個宮人,日夜操勞,但一年過來,卻仍是屁都沒出一個。不過李乾德雖是子嗣艱難,但文治武功,在交趾歷代諸王中卻算得上是出色。

他年事已高,又困於房事,精力早已不及。饒是如此,今日卻仍是強打精神,一直等著牟俞都的回報。待其起身,李乾德問道:「牟卿,城外諸軍如何?」

牟俞都躬身答道:「臣奉旨犒賞城外諸營。將校士卒無不叩謝天恩,高呼萬歲!五萬將士,兵甲俱全,八百戰象,馴服聽命。各營眾將也願為王前趨,皆曰只待聖旨一下,便去征伐占城。」

聽得回報,李乾德面現喜色,贊道:「牟卿辦事確是穩妥!甚好,甚好!」

這時一人閃出班來,眾人看去,正是執掌樞密的金吾太尉、內武衛黎伯玉。他躬身奏到:「陛下御宇四十餘年,聲威達於四海,王命到處,無人敢稍加拖延。敕令發出不及一月,五萬大軍就已齊至王京。軍心如此,正是出兵之機。大王……士氣可用啊!」

得黎伯玉領頭,其餘大臣齊聲附和:「大王,士氣可用啊!」

唯有文臣之首的輔國太傅李崇福挺立不動,他前日出巡北方的蘇、茂二州,沒能參加早前廷議,直到見了李乾德召集諸軍的敕令,才知道征伐占城一事。他急著往回趕。但到了升龍府,卻早已遲了一步。不過,雖然沒能阻止李乾德召兵,但發兵之事,他是一定要阻止的。

待諸臣回班,李崇福上前奏道:「大王,軍國重事豈是兒戲,怎能因猜測妄起刀兵。占城一向恭順,僅是近年因細故起了齟齬,當厚加賚賞,安撫其心,化解舊怨。如此,天下幸甚,萬民幸甚。」

黎伯玉立刻反駁:「太傅此言謬矣!占城向為我國心腹之患,只是自知難敵我國,方才佯作恭順。但這兩年,占城軍力日漸強盛,其心愈發不恭。貢賦已絕,我安南入其國地商隊又多遭殺戮。子曰:以德報德,以直抱怨。占城以刀兵向我。我自當以刀兵回敬,此正合聖人之義。」

「什麼商隊!」李崇福罵道:「根本就是燒殺搶掠的捕奴……」他話音突地一頓,連忙閉口。交趾捕奴隊的總後台,可是坐在上面的那位。他這麼說,是在打李乾德的臉!

李崇福偷眼上望,只見李乾德端坐榻上,面色如常。但多年君臣。李崇福還是看出,他地主君已經很不高興了。

李崇福是科舉出身。熟讀經義,也有點讀書人的脾氣。但為官以來,從不會正面與李乾德放對,若非如此,他哪會這麼順順噹噹地能當上一國宰相,交趾國王可沒有大宋皇帝那麼能容人。

他換了個口氣,斟酌著詞句。用著不刺激李乾德神經的說法:「我國與占城已相安無事數十年,近日之爭,全起於東海。東海賊寇,包藏禍心,奸詐無比。先從我處以絲綢瓷器換購奴隸,又拿著軍械賣給占城,兩邊做著買賣,卻讓我安南與占城結下地仇怨越發深重。若不是占城有人來投。那東海商隊的首領又酒後失言,還不知要給瞞上多久。不過既然現在已經知道這都是東海地陰謀,那何必再順其心,與占城再起紛爭?那豈不是讓東海賊酋笑我國中無人嗎?」

黎伯玉駁道:「若能平占城、拒東海,又何懼其笑?占城、東海皆我國心腹之患。若拖延坐守,待二賊合力一處。必然生亂。東海雖然兵力微薄,但精於兵甲,就算是商隊水手所用弓弩甲胄,亦遠過我國。現我已識破其陰謀,其必以重弩鐵甲襄助占城。先發制人,後發者制於人,難道太傅想等到占城蠻子身著鐵甲,手持重弩來攻嗎?」

李崇福還想再說,李乾德卻出言打斷:「箭在弦上,不可不發!此事朕計議已定。太傅勿再多言!太尉。且說說這一仗該如何打罷!」

李崇福臉色鐵青的退回班中,黎伯玉得意地瞥了他一眼。奏道:「五萬大軍往攻佔城,正如巨石壓卵,兵至即可得勝。只要糧草轉運無礙,此戰必勝無疑。不過兵貴神速,若拖延日久,待北朝驚覺,出兵相助占城,於我便會有些麻煩。且東海、真臘,一在東,一在西,皆是虎視眈眈,不可不防。不過,只要我軍儘速攻下占城,讓三方措手不及,就算他們有助占城之意,也只能徒喚奈何!」

李乾德微微點頭,似是滿意,他問道:「此戰事關國運,五萬大軍又是我國大半兵力。掌兵之人必得選取一兵法老成、且忠心耿耿之將。太尉心中可有人選?」

黎伯玉躊躇著,掌舉國之軍,伐不臣之國,立蓋世之功,此等留名青史之事,他當然想自己做。不過若是自己選自己,必被他人攻訐,但他也不想舉薦他人,只能把皮球踢還李乾德:「此事事關重大,豈是我等臣子可以妄言。主帥究竟選誰,還請大王示下!」

李乾德看向殿中諸臣。那些自問有資格擔當主帥的,都目光灼灼,一臉渴求。但李乾德卻沒在其中發現一個合意的,默然良久,他嘆道:「要是越國公還在就好了!」

眾臣面面相覷。李乾德口裡的越國公,正是當年率軍北攻宋國,又在富良江畔逼和了三十萬宋軍地交趾名將李常傑。正是這個人,讓交趾徹底擺脫被滅國地陰影。因其功高蓋世,實在找不到更高地官爵,最後甚至把他封做天子義弟。只可惜他在十一年前就已去世,若是他還活著,此戰地主帥之位必然輪不到他人來爭。不過既然其人已死,再提他也是無益。只是李乾德這麼說,看起來應是對他們這些臣子並不滿意。

那該選誰?眾人交換著眼色。包含深意的眼神,如電波般在殿中穿梭。

這時,牟俞都出班:「大王,臣有一言奏上!」

「牟卿請講!」

「當年聖宗皇帝也曾伐占城,何不仿其故事?」

李乾德聞言,猛然坐直,當年他父皇可是自己帶兵的。他厲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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