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十三章 西行(下)

政和六年十一月二十三,壬子。

旭日初升,霞光如火。

基隆堡外的校軍場上,出征前的軍祭正在進行中。

趙瑜扶刀立於校軍場北,高起的點將台上,黑色的披風與台周林立的牙旗在海風中飄揚舒展,一身的精鐵重甲在霞光下泛著血色的光芒。兩隊壯碩的軍卒分別護著中軍大纛和戰鼓,站在趙瑜兩側。在他身後,以趙文為首的頭領們護持左右。

一張檀木香案擺於高台正中,數面神主排列在香案之上。軒轅黃帝的牌位立在中央,以金字書寫著風伯、雨師以及海神通賢靈女名號的牌位,則在兩側陪侍(注1)。陳正匯身著戎裝,正站在香案一旁。

趙瑜雙目掃過台下,校軍場上,五個方陣整齊排列,陣勢凝定如山。此次出戰的兩個野戰步兵營,三支分艦隊,除卻幾百個留守戰船的水兵,剩下的五千五百名官兵,盡數集於此地。

校場中央的兩個方陣,人人身披全幅鐵甲,手持長槍,腰攜重弩,精鐵兜鍪上,鮮紅的簪纓高高挑起,血色的殺氣在烈烈紅纓間涌動,這正是將要出征的兩個野戰營,乃是此戰的中堅。而他們外側的三個水軍方陣,水兵們帶著鐵質范陽帽,穿著輕便的魚皮甲,弩弓和鋼刀分插腰間,比起野戰營來雖是簡裝,但氣勢卻不遑多讓。

偌大的校軍場中。數千軍卒緘口肅立,靜如子夜荒原,除了戰旗隨風地獵獵之聲,再無一絲雜音。

報時的鐘聲響起,悠長的鐘音接連數下,已是卯時三刻。

聽到鐘聲,陳正匯高聲大喝:「吉時已到!帶太牢!」

趙瑜應聲抬起右手。一列司號兵隨即吹響了號角。踩著號音,一頭黑色的成年公牛被牽入場中。黑牛在高台下來迴繞了三匝。然後正對著高台停了下來,被數重繩索牢牢綁定。

一個身高近七尺,雄壯如山的漢子手持一柄鋼刃重斧,走到公牛之側,對準牛頸,大喝一聲,用力揮下。牛頭應斧而落。落入一面漆盤中,而從頸腔的斷口中噴涌而出鮮血,也被一口銅盆接下。

牛頭被小心翼翼的送上了高台。趙瑜雙手接過盛著牛頭地漆盤,在陳正匯「行初獻禮」的指示中,小心翼翼地供奉在軒轅黃帝的神主前。

趙瑜領眾拜了三拜,起身祝文:「維丙申年建子月壬子日,東海趙瑜。以太牢之奠,致祭於陛下。凶黨首難。干紀亂常,毒流生人,惡在不赦。今起兵徂征,恭行天討,殄寇克敵,系神是助。尚饗。」言畢。躬身再拜。

接下來,三獻之後。依著陳正匯指示,趙瑜又用兩頭黑公羊祭祀雨師、靈女,以黑狗祭祀風伯。見諸牲牢的首級都已獻上香案,陳正匯便使人奉上盛著牛血的銅盆。趙瑜探手盆中,把鮮紅厚重的牛血抹上戰鼓鼓面和大纛旗杆。一切行禮如儀。

儀式莊嚴肅穆,眾人虔誠恭敬,唯有趙瑜一人,卻在前面腹誹。作為主祭,他沐浴齋戒了一整天。肚子餓得冒火。眼裡直閃金星。他瞥了一眼陳正匯,暗罵不止。

在這個書香世家、儒門子弟加入東海之前。出征前的祭祀絕沒有如此麻煩。放翻兩口豬、獻上幾條魚,下面弟兄們喝點血酒,把碗一摔,聽個脆響,也就提刀出陣了。哪像現在,要齋戒沐浴,要一拜再拜。對趙瑜來說,連洗三遍澡到沒什麼,但一整天光吃清粥小菜可受不了。

不過,這一套儀式對提聚士氣卻幫助極大。

『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有禮儀之大謂之夏。』華夏號為禮儀之邦,祭祀奠禮屬於軍國重典。對祭祀之事,華夏子民從不敢疏失大意。越隆重的禮儀,就越代表著虔誠;而祭祀越虔誠,在華夏子民看來,就越能得到神靈們地庇佑。

而陳正匯所主持的這一整套正規化的出征祭禮,在安撫人心、提振士氣上比撒錢賞酒要管用得多。不論軍官、士兵,都沉浸於莊嚴肅穆的氛圍中,心神皆被儀式所引導,出征前的惶惑和不安,都在一步步祭典中煙消雲散。

轉過身來。趙瑜看著所有人臉上的虔誠與恭敬,暗自感嘆,這就是傳承了數千年,凝聚在漢人血脈中的信仰所帶來的力量。

政和六年十一月二十八,丁巳。

五天前,趙瑜誓師出征。由於一直是順風,比預計中提早了幾日,由五十一艘大小戰船組成地艦隊魚貫駛入了昌化港。

昌化港本非港口,只是一個守著昌化江口的軍寨,也是昌化軍轄下的昌化縣縣治所在。昌化縣地處海外蠻荒,戶口極少。就算是上一級的昌化軍,也只有八百多在編戶口,且大半聚集在州治所在的宜倫縣,隸屬於昌化縣的就只有百餘家。

不過自從瓊崖大亂,東海佔了昌化寨,在此豎旗建港,保境安民。前來投靠避難地漢兒熟黎便越來越多。不過半年時間,東海控制下的昌化和石祿兩地,就彙集了兩千戶萬餘人。人口多了,礦山、港口中使用的人力,可以不再全數倚仗奴工。而昌化江兩岸的荒野,也被開墾了出來,據估算,到了明年,在糧食上應該就能自給自足了。

趙瑜站在龍王號高聳的船頭上,俯視著熙熙攘攘的港口。這海港比他上一次來視察時,又繁盛了許多。昌化軍寨修葺一新,屋舍、道路都擴展的更遠,而港口碼頭上地棧橋。也多了十幾條。離碼頭不遠的地方,一道竹籬圍著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內有幾座用棕櫚葉覆蓋著地小山,正是此地唯一地特產——鐵礦石。

艦隊船隻在領水員的指示下,分散到各個泊位。趙瑜地龍王號,也在最大地一條棧橋邊停穩。而駐守昌化港的十幾個頭領,就在棧橋上恭候。舷梯剛剛搭上。還沒等趙瑜下船,下面地頭領便一齊涌了上來。領頭的一個。頭髮花白,相貌蒼老,正是提舉昌化港、管勾昌化寨的寨主許繼組。這些昌化頭領們在趙瑜面前依序整隊排列,由許繼組帶領齊刷刷地請安問好、趙瑜回應了幾句,問道:「參謀室的公文應該收到了罷?那車船可曾備好?」

許繼祖躬身回道:「回二郎話,三十條車船都已整修完畢,前日送來的火炮也裝上了。現今正停在船作內的碼頭上,隨時可以啟用。」

趙瑜贊道:「有勞許叔了。」

這許繼祖是同趙櫓一起打天下的人,趙瑜稱他一聲叔叔也是應當。被趙瑜在眾人面前如此稱呼,許繼祖眉開眼笑,有些自得,不過也不敢因此託大,連聲道:「不敢稱勞,不敢稱勞。」謙虛了幾句。他問道:「既然船隊已經到了,那是不是現在就把那些車船直接開過來?現在動手連船,明天一早就能出發!」

「當然!」趙瑜點頭:「那是最好不過。」他順勢看了下港中,突然發現,在棧橋上,十五艘戰艦都緊密排列。但所有預定拖曳車船地武裝商船之後。卻都留下了以供車船停靠的空間。「在港中安排調度的人是誰?!」趙瑜驚問。

這不會是巧合,而是港中調度在看到艦隊之後,通過號角和鐘聲指揮領水員,自行做出的安排。雖然這表現並不起眼,但卻足以證明港口調度有著優秀的判斷力和指揮能力。

趙瑜驚訝莫名:『想不到小小的昌化港,竟然有這等人才!』

夜濃如墨。但昌化港中卻燈火通明。百十架熊熊燃燒的火炬在碼頭上一列排開,而港中各船上也點起了燈火。透過夜霧,火光照亮了港內。就著忽明忽暗的火光,水手們在船上爬上爬下,忙著把三十條運送礦石地車船與出征艦隊的海船用鐵鏈、繩索連起。

趙瑜在昌化頭領們的陪同下。坐在龍王號前甲板上。一邊盯著水手們的準備工作,一邊吃著晚飯。東海軍規。出征之時,無論官兵,待遇必須一視同仁。昌化港中無法安排下五千人的住宿,更無力為三軍備下酒食。趙瑜因此也只能住在船上,晚飯自不可能有酒有肉,不過是半條煮熟的鹹魚,幾塊醬菜,配上管飽地糙米飯,再加上只放了點粗鹽、腥味極重的魚湯。

雖然這些食物與趙瑜在基隆時的飲食有著天壤之別,不過他依然吃得有滋有味,連添了兩碗,把鹹魚和醬菜都吃得乾乾淨淨,絲毫也不覺得難以下咽——至少在外人看來的確是這樣。

倒是陪著他吃飯的昌化頭領們有些愁眉苦臉,東海幾年沒有大的戰事,這些人都沒有出戰的經歷,嘴早已養刁了。不過趙瑜吃得如此香甜,他們也不敢抱怨,只能直著脖子把糙米飯硬吞下去。

見他們如此窘態,散坐在周圍的護衛和水手,都交頭接耳,暗中嘲笑。雖然他們對這難以下咽的晚餐也是不喜,但有趙瑜為榜樣,又有昌化頭領做對比,卻哪還會有怨言,都一個個把筷子劃得飛快。

趙瑜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有榜樣、有對比,軍隊的凝聚力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培養起來地。見到軍官們與其同甘共苦,士兵們才不會懷疑他們是否能夠同生共死,才會把他們當作託付性命的對象。

但在昌化頭領中,只有坐在最尾一人面色平靜。他端著碗,細細咀嚼,吃得很認真,極專註。他是個不到二十歲地年輕人,瘦條個兒,高顴骨,尖下巴,長得很醜,卻是讓趙瑜都驚嘆指揮能力的港口調度。

『黃洋?不像羊,倒像只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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