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十一章 宣傳(下)

剛剛修起的房舍中,還殘留著石灰和鋸末的味道。粗陋簡樸的桌椅上,尚能看到沒刨光的樹皮。一榻、一桌、幾張方凳,就是這間卧房內全部的擺設。唯一區別於村寨中其他瓊崖移民的,就只有幾百本在床頭、桌上,堆放整齊的書冊。

房間的主人就算因避戰火從家鄉逃離,也沒有把這些書籍放棄。

微煦的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戶灑進屋內,正正照在書桌上。一陣陣吶喊被風吹著,也飄進了房中。由於隔得遠了,他們喊得什麼卻聽不分明,不知到底為了何事。

盧明德端坐桌前,破舊的衣裳掩不住一身的儒雅之氣,他靜靜地翻看著面前的書冊,口中念念有詞,對窗外的噪音充耳不聞。對比起瓊崖的亂局,這點噪音實在微不足道。

「子明!」一人在屋外喚了一聲盧明德的字。不等回應就徑自推門而入,沒在外間停留,直接闖了進來。

盧明德抬頭,一見來人,便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眉,起身行禮道:「原來是郭管帥!」他語氣疏遠,顯是不願與來人多言。

來人對盧明德的冷淡視而不見,笑道:「早與子明說了多遍,瓊州都丟了,手下的兵也沒了,郭曄哪還當得起管帥之稱?子明還是喚我本名便是!」此人姓郭名曄,之所以被稱作管帥,只因他正是前瓊州知州兼廣西路安撫都監。

就在去年,瓊崖黎人王居想起兵作亂(注1)。這郭管帥身為瓊崖島上。上馬管軍、下馬理民的頭號大員,面對亂局,舉止失措,是剿是撫,始終沒拿定主意。軍令一日三變,最後在澄邁西峰寨葬送了瓊州僅有地兩千清化軍。等到黎人叛軍殺到瓊州城下,雖然城中還有幾千剛徵募新兵守衛。但這位立誓要與州城共存亡的瓊州知州,卻第一個乘船而逃。把正在城中主理糧草兵械的盧明德氣得吐血。

主帥不戰而逃,守城戰事也就沒了懸念。城破後,盧明德費盡心力,終於逃回朱崖水南老家。只是,還沒歇上數日,戰火就已蔓延到他位於瓊崖最南端的家鄉。前些日子,盧明德跟隨新一批瓊崖移民遷到台灣。卻沒想到在這個海外小島上,又碰見了本以為早已逃回本土的郭管帥。

此人用兵無能,以致叛匪坐大。又不思報國,反而棄職而逃,致使瓊崖盡數淪陷賊手。人品之不堪,讓盧明德不屑理會。只是這郭曄卻是自來熟,當兩人再次碰面之後,就常常過來串門。盧明德雖然冷眼以對。但他卻毫不在意,反而來得更勤。

盧明德對這個臉皮厚到一定程度的傢伙也是無計可施,冷臉問道:「不知管帥今日所來為得何事?」

郭曄笑道:「無他,說些閑話罷了。」他指指窗外,「子明可知外面為何吵鬧?」

「為何?」盧明德隨口問道。

「說是交趾國無故屠了東海的一支商隊,近兩百人。就三人逃了回來。正鬧著要出兵報復。想著要打下升龍府,活捉李乾德。」

「交趾?!」

郭曄點頭:「正是交趾。」

盧明德一錘桌案,怒道:「交趾嘬爾小國,竟敢屠戮大宋子民。這事應上奏朝中,請天子速速發兵……」

「請天子發兵?」郭曄搖頭,「交趾國力強盛,四十年前,郭逵將二十餘萬兵馬,最後損傷過半,也僅能逼得李乾德求和了事。如今又怎會為區區兩百人妄起刀兵。交趾每年從廣西擄走地百姓就遠不止這個數目了。」

盧明德拍案而起:「難道就任得交趾蠻子屠戮劫掠我大宋子民不成?!」

郭曄失笑:「子明以為這台灣島上又有幾個大宋子民?現在的東海之主可是當年地反王之後。他在此地拓土開荒,已於自立無異。再過數年,大宋怕是又要多一個藩國了。現在外藩相爭,朝中誰會在意?」趙瑜是反賊之後,本就不是秘密。而台灣島上的格局,也不是一個安分守己之人所能開拓的局面。若說趙大當家會本本分分做個良民,任誰都不會信。

「所以趙二才點發私兵,自行攻打交趾?」

郭曄道:「是啊,官中不動手,他自然要自己動手。不然失了人心,他如何立國?但這事趙二做得太急,所謂帥不因怒興兵。倉促出陣,東海兵力又遠不及交趾,怕是敗面居多!……不過在某想來,以趙二之才,不至於想不到這一點、他去交趾,多半是做回本行,在沿海燒殺一番,弄回一兩千個首級,也能足以抵過了。」

「……如果趙二的器量真止於此,那他還是不要做著立國稱王的打算了。」

郭曄奇道:「難道子明真的以為趙二會殺到升龍府,捉拿李乾德?」

「誰知道呢?」盧明德搖頭道。「不過李乾德殺我廣西軍民無數,若是趙二真能把他捉來,廣西上下,感恩戴德的不知會有多少。」他看向郭曄,「曾聽聞管帥本是邕州人氏,當年交趾犯邊,管帥應該經歷過吧?」

郭曄臉色一變,許久之後才幽幽道:「當年郭某家宅就在邕州城內。指揮守城地蘇緘蘇管帥也是見過的。城破後,蘇忠勇(注2)自殘,闔家三十六口死難,而五萬八千軍民被屠殺殆盡。當年某不過七歲,只是因與先慈正在象州母舅家小住,方才逃過一劫,而我家上下七十餘口卻都盡數死於城中。若趙瑜真能捉來李乾德,要某做牛做馬,結草銜環亦是甘願……不過某可不信他有那本事!」

盧明德驚道:「管帥原來見過蘇忠勇啊!」他搖頭感嘆,「當年蘇忠勇以數千新兵,堅守邕州四十餘日,殺敵萬五,最後闔家死節,實在令人感佩。乃是我大宋士人之楷模,不在昔時張巡之下。」

郭曄冷笑:「蘇忠勇節義,某也是佩服的。只是當年欽州城破,交趾兵不屠,廉州城破,交趾人也不屠。為何到了邕州,偏偏就屠了呢?」

盧明德諷刺道:「難道郭管帥當初在瓊州是怕守得太久,使得叛賊屠城,為了百姓著想,方才臨陣脫逃的?」

「不,只是某貪生怕死罷了!」郭曄說道。他搖搖頭,把話題轉回來:「且不提舊事。無論如何我都不覺得趙二會自不量力,去攻打交趾國都。不過他大舉出兵,對我們倒有個好處。」

「什麼好處?」

郭曄湊近了,壓低聲音道:「東海兵少。趙二要出兵交趾,必然會帶走大半兵力,這時島上守備不嚴,可乘機尋船逃出這台灣島。」

「為何要逃?」盧明德問道。

郭曄一愣,反問道:「難道子明真的想在這島上長住?」

「我當初在瓊崖上了東海的船時,同其他人一樣,約定過要在島上住滿五年,再定去留。盧某雖不才,卻也不是輕言毀諾之人。管帥可以不必再試探了!」

「啊!」郭曄的表情凝住了,但很快笑容就堆在臉上,問道:「子明怎麼看出某是在試探?」

「管帥損兵失將在前,棄城而逃在後,使得瓊崖整個落入賊手。管帥並非進士出身,朝中無人,如此重罪,貿然回到陸上,卻是自尋死路。……管帥當初曾說,是誤上賊船,才被劫來此地。但我看這趙二轄下,安撫百姓,治理有方,絕非劫財越貨之輩。想來管帥應是在誆我。」

郭曄哈哈一笑:「子明果是才智過人。」

盧明德又道:「管帥若是想勸我投入趙二麾下,也不必開口了。」

郭曄笑聲一滯。

「管帥與我素無舊情,累受我冷遇,卻仍多次上門,若無所求,何須如此。我思慮多日,也就想出這一種可能。」

「子明果是才智過人。」郭曄這次是真心實意讚歎。他嘆道:「正如子明所言,我並非進士出身,不過是受舉薦而得官。廣西偏僻,各地官吏,除了被貶斥的背時貨,幾乎都是本地人出身。我能在二十年內升任至一方小帥,卻已是極限,再難前進一步。我本想著安安穩穩地做上幾年,卻沒想到又遇上黎人反亂。

我敗陣失土,死罪難逃,所以才逃到了台灣。本打算就此隱姓埋名,但安頓下來後,卻發現這島上朝氣蓬勃,無論軍事政事,皆不同一般。東海水戰無雙,倒也與據說有十萬鐵騎的女真有些相像……不,趙二有敵國之富,比起女真剛剛興起時還要強些。現下女真眼看著就要滅了契丹,而東海也未必不如。」

他站起身,走前丟下一句:「龍飛在即,若能早日投身其中,日後富貴,自不待言!子明還是再考慮考慮罷!」

盧明德聽著腳步聲漸漸走遠,搖頭冷笑:「這還消你說?只不過時候還不到罷了!趙二是龍是蛇,還要等這一戰結束再做定論。」

注1:歷史上,此時的海南的確是有個叫王居想的黎人在作亂,不過聲勢不大,很快就被廣西經略司派兵平定了。不比本書中,有主角暗中支持,能攻破州縣,禍亂全島。

注2:蘇緘:熙寧八年,任邕州知州。其時交趾起兵來犯,號稱十萬,先下欽、廉二州,繼而往攻邕州。蘇緘堅守城池四十餘日,城破後全家死難,謚號忠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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