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十章 宣傳(上)

政和六年十一月十八,丙午。

基隆港,是台灣島上僅有的一個港口,進出於港中的東海商船數以百計。這些商船運來島上急需的人員、物資和原料,再把島上的各個工坊所製造的產品運去大陸,卻是台灣島上這個小小的東海政權得以正常運轉的關鍵所在。

而在港口內岸,則有一個不大的集鎮。這鎮上不但有東海各工坊、鹽場出產的鹽鐵雜貨,還有從大陸上運來的絲綢、器皿、胭脂、鉛粉之類的日用品;雖然沒有青樓妓館,但茶樓酒肆卻是一應俱全。島上近兩萬戶的百姓,不論做工還是務農,又或是軍戶,但凡有了些閑錢,都會到這鎮上逛一逛。尤其是鎮子中心的廣場,由於商鋪都聚集在廣場周圍,每日里皆是人來人往,算得上是島上最熱鬧的地方。

不過這幾日,鎮上的氣氛一下凝重起來,往來鎮內的百姓,不再徜徉於玲琅滿目的各色店鋪中,而是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著此次出征交趾之事。東海在台灣島上的幾十個移民村落,就聚集在基隆堡西側方圓不過百餘里的平原上,人多眼雜,出兵籌備工作完全瞞不了人。

人群中,有人嘆道:「剛從瓊州逃兵災出來,沒想到這台灣島上也一樣不安生。剛安頓下來沒幾天,要是戰火一起。卻又得逃了!」

「你瞎操個什麼心,交趾與台灣隔著幾千里的大海!這東海、南洋都是我家天下,就算陸戰輸了,水戰難道還會輸?幾百條山一樣地戰船在海上巡著呢,那交趾蠻子還能飛過來不成?」

一人憂心忡忡:「交趾是天南大國,兵力強盛。三十年前,十萬交趾蠻軍殺到廣西。把邕州都屠了,神宗皇帝派了二十萬大軍也沒能討平。此番貿然出戰。怕是凶多吉少啊!」

「呸!呸!」旁邊的一個年輕人啐了兩口:「二十萬大軍打不下區區一個交趾,不是那些蠻子厲害,而是朝中的兵將太無能。大宋戶口是契丹十倍,西夏百倍,每年征的稅賦更是兩虜千倍、萬倍,八十萬禁軍被養得白白胖胖。但最後呢?還是要輸款割地,每年都要給西北二虜歲幣百萬。無能如此。奈何不了一個屁大的小國也不奇怪。」

前一人搖頭:「左不過是殺了百十個人,何苦與交趾開戰。兵凶戰危,不論輸贏,怕是都要死了幾千人,值得嗎?」

「什麼叫值不值得!」年輕人一聲大叫。聲音之大,一下驚動了廣場上所有人的注意,幾百人漸漸地圍了過來。

年輕人被圍在幾百人中間,毫不在意。繼續道:「什麼叫就死了百十人?要是你家裡的親友被島上地土著殺了,是不是也不必理會,反正就死了幾個!?」

「那……那怎麼同?」

「就你家是人,其他人就不是父母生、爹娘養的?!」

「只是些行商罷了!」那人還在強辯,不過四周圍觀地人群都小聲罵了起來,看向那人的眼神也有些不屑。

「行商?」年輕人冷笑:「你可知道。若沒有這些海商納錢繳稅,台灣島上如何能三年免賦!?要是沒了這些行商,大伙兒豈不是又要繳重稅了?」

人群中一陣騷動,這件事可是他們不知道的。

年輕人見狀,撇下了那個被堵得無話可說的傢伙,對著圍觀人群高聲道:「天下國家,皆是一理。今有子弟在外行商,終年奔波,掙得些錢帛以濟家中,家計也因此寬裕。諸位父老。你們說。這子弟於家中有功無功?」

眾人皆道:「有功!有功!」

「如今這子弟在外受人欺凌,以致慘死。屍骸魂魄不得歸鄉。敢問諸位父老,這仇該不該報!?」

「該報!該報!」

「想那交趾,本是中國故土,卻被蠻夷竊取。蠻酋李乾德,本也沒有什麼強軍,只是仗著地理偏遠,瘴氣深重,才不懼朝中討伐。那蠻酋在他交趾國中,殘民殺戮倒也罷了。但現在卻欺到我們頭上來了。想我東海立軍以來,敗敵無數,自損卻從未過百。又有名醫良藥,不懼瘴癘;海船車馬,善於轉運。交趾能自立其國,對抗天朝的兩個法門,卻都難不倒我們!諸位父老,以我東海軍力,殺到升龍府,活捉李乾德,難還是不難?!」

「不難!不難!」

年輕人在廣場中振臂高呼,數百人聚在他身邊齊聲大喊。聲震四野,響遏行雲。

「打到升龍府!」

「打到升龍府!!」

「活捉李乾德!」

「活捉李乾德!!」

「報仇!」

「報仇!!」

「雪恨!」

「雪恨!!」

遠遠離開狂熱的人群,趙瑜微笑旁觀,對這個場面顯然十分滿意。在他身邊,陳正匯卻看得直皺眉,對於小民們集體無意識的狂熱之舉,大宋地士大夫都有著一種天生的反感。像他這樣的聖教門徒,如果出外執掌一方,在保障民生之外,第一件要做的是推廣文事、教化百姓,而第二件事就是禁邪教、絕陰祀,以防止愚民們被心懷叵測之人煽動起來。遠有太平道,近有彌勒教,都是靠著鼓動群氓,從而揭竿造反,禍亂世間。

陳正匯認出了那個領頭高呼之人,正是他教了三年的學生,現在應是隸屬於趙瑜親自掌控的飛魚衛,而前面幾個搭話做托的,估計也是飛魚衛中人。也就是說,他們現在的舉動,肯定來自於趙瑜地命令,至少是得到了趙瑜的首肯。「大當家!他們這是作甚?」他問道。

趙瑜笑道:「只是想讓百姓們知道,此次是為何出兵?省得有人私下傳播不實的流言,反而生亂。」

「示民出兵之由,只需貼些告示,使人宣講就夠了,何必煽動百姓?」陳正匯看不出這樣的行為對東海有何益處。

「民心可用!」趙瑜答得簡短。

陳正匯難以認同,雖然喊的口號是向著東海這一方,不過也僅僅是口號,口惠而實不至。民心可用,但不該是這樣的用法。這一招,應該用在開戰前、軍營中,拿來鼓舞士氣。使在小民身上,不但是浪費,說不定還會有反作用。

他連連搖頭:「出兵在即,島上地兵力很快就會降到只能勉強自保的地步,這時候,該做的是鎮之以靜,而不是煽動民心。西討交趾,糧草轉運、兵械輸送,都不需要這些百姓出力,只求他們不去生亂便已是謝天謝地,把他們煽動起來又有何益?」

「為了聚人心!」趙瑜說道,「我這島上,十一個鄉,八十七個村寨,總共一萬七千餘戶。這些人來自於江浙福廣,五湖四海。各自之間,都是互相看不上眼,幾乎是一盤散沙。漢人看不起疍民,疍民又瞧不上黎人。福建與兩廣有摩擦,江東的又跟福建人鬧紛爭,而我的兩浙老鄉,卻是自恃高人一等,誰都不放在眼裡。剛上島時,他們還有所顧忌,一直相互隱忍著。但最近這段日子,紛爭卻越來越多,鬧出的亂子還少嗎?現在只是傷著些個,但再下去怕是要死人了!」

「大當家說的可是前些日的那場球賽?」

趙瑜沒好氣道:「還能是哪個?」

一個多月前,台灣島上按慣例舉行了冬季的蹴鞠聯賽。八十七個村寨都派了自家的隊伍參賽。剛開始地半個月,趙瑜還在島上時地那些場比賽秩序還好,觀眾們只是互相投擲果皮土塊。但趙瑜離島後,火藥味就開始變重,賽前叫罵,賽後鬥毆,漸漸成了家常便飯。

等到了半決賽,其中一場的兩支球隊,分別來自福佬和粵人地村寨。比賽從一開始就火花四濺,場中踢球的動作粗野,場外互罵的音量宏大,球傳中氣氛緊繃,正如將開的油鍋,只剩一把柴了。等球賽進行到一半,一個福建球員被踢傷倒地,場面立刻因此大亂。場上球員提起拳頭就開打,而場下的支持者們也開始動起手來,最後竟變成了幾百人的亂仗。

說實話,趙瑜從沒想過,因為一場球賽,就會發生這種事。當初衢山島上的比賽,由於都是鄉里鄉親,球賽兩邊的支持者互相之間最多吐吐口水,比賽後相視一笑,也就過去了,從沒有大打出手過。但台灣島上,來自四面八方的移民,關係本就惡劣,這球賽就成了引爆怨氣的導火索,一發不可收拾。

「幸好文兄弟及時派兵彈壓,沒有死人,只造成了近兩百人的輕重傷。但終究嫌隙已成。這次我可以把兩個村寨禁賽一年,算是打個哈哈過去。但下一次呢?要是死人了怎麼辦?」趙瑜詰問道。

陳正匯看著圍在那人飛魚衛成員周圍,服飾、腔調各不相同,卻一起高呼口號的人們,問道:「所以大當家你想通過宣揚討伐交趾之事,讓島上百姓同仇敵愾,以期聚起人心,一致對外?」

「正是!」趙瑜點頭答道。『這叫一石二鳥。就算是死人,也得給我派上用場!』他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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