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五章 東京(下)

車輪滾滾,馬蹄聲聲。

高明光和幾個護衛騎著馬簇擁在太尉府派來的虞侯身邊,一輛太平車滿載著東海來的禮物緊隨其後,一行車馬在東京城中的小巷中狂奔疾行。雖然已近三更,但城內的大街上依然行人如織,京城人的夜生活不到四更不會結束,而州橋、潘樓街等處的夜市、鬼市子常常要開到五更天明,為了不被其所阻,一行人不得不繞道偏僻的小巷前往童府。雖然不知童貫這時是否已經歇下,但既然他派人來請,無論如何,今天都得走一趟。

十幾頭騾子拉著太平大車行在石板路上,車後牽著兩匹健騾,兩隻四尺高的車輪碾在路面上,不停的咣咣作響。坐在前頭、手持韁繩的車夫也不住回頭看視,心疼的要命,這是他吃飯的傢伙,要是損了點,修理起來又要被敲竹杠了。前面領路的盡挑小巷走,這些路都鋪著石板,車行其上,車輪、車軸都易損傷,哪像大街上的車馬道,都是夯築的黃土(注1),跑在上面又穩又快。車夫暗罵著,也後悔著,早知就不接這筆生意了。

丁濤、高明輝坐在太平車上,腸胃被顛得直翻騰,晚上吃得那點東西都快要吐出來。就算兩人晃得七葷八素,但仍要緊緊扶著一堆禮品盒子,他們走得太急,連繩子都忘了捆,只能靠人力固定。

一把抓住一盒快要散脫的禮物,高明輝罵罵咧咧:「還是京城呢!這破車,比家裡的四輪車差太多了!兩匹馬拉得都比這車走得快、走得穩!」

丁濤頂了他一下,示意他閉嘴。四輪馬車是東海獨有,並沒有在內陸流傳。丁濤這兩年識字後,提前讀了些東海軍內編纂的兵書,明白四輪馬車的戰略意義所在。這四輪馬車只需兩匹或四匹馬牽拉,就能比十幾匹馬的太平車裝更多貨物,行進速度也絕不遜色。要是流傳到大宋軍中,對於苦於後勤的大宋軍隊來說,比十萬精兵還有用。陝西征戰,常為轉運之苦,一石糧食,還沒送上前線就被運糧的人馬吃去大半,要是有四輪馬車,於路損耗至少能減去六七成。若早有此相助,大宋說不定早把西夏攻下來了。

由於繞路的關係,從外城東南角,到內城西角樓大街附近的童府,十幾里的,一行車馬足足走了大半個時辰。避過此時仍有百十輛車轎守在外面的正門,東海眾人跟著童府虞侯在東首的側門外停了下來。

虞侯上前叫門,只喊了兩聲,一丈寬的朱漆側門邊的小門便打開一條縫,一個三十多歲的門子探出頭來。見是自家的虞侯,他一邊抱怨道:「怎麼現在才到!」,一邊忙縮回頭去,把側門打開。

眾人帶著車馬從側門進入府中,沿著比外面的巷子還要寬上幾尺的青磚路,繞過兩道彎,過了二門,在一間院子里停了下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領著幾個小子正候在那裡。

高明光一看,沒等那虞侯動作,便自行上前,躬身問好:「老都管,許久不見,向來可好?」

「原本很好,但等了一個晚上可就不好了!」老都管抱怨了一句,卻沒有什麼怒意,反而顯得親熱。

高明光腰彎得更深:「小的們一時貪玩,卻害得老都管久候,有罪!有罪!」

「這罪你小子向太尉請罷!」老都管嘆了口氣,「太尉可是從你名帖遞進來就在等了!」

「怎麼會!?」高明光驚道:「往年哪次不都是要等個三五天!?」

「今年不同啊!」老都管搖頭,他抬眼看看跟著高明光來的東海眾人,見丁、高二人穿著打扮與普通護衛僕役不同,奇道:「這兩個小子是哪兒的?」

高明光笑道:「家裡的孩子,帶來見見世面。」他一招手,「愣著作甚,還不上來磕頭?!」

丁濤和高明輝連忙上前,齊齊跪倒,口道:「小的拜見都管爺爺!」他倆都聽說過這老都管。他是童貫的心腹管家,也是東海收買的對象。每年童貫能從東海收到兩三萬貫的財物,而這都管收到的少說也有他主子的兩成。幾千貫財貨流水般的撒下去,他待東海來客就像自家人一般親熱。

「好!好!」都管點點頭,回身從找了一個小子,帶著兩人去廂房耍子去,便領著高明光直趨內院。

繞過迴廊,經了數道門,走了又有半刻鐘,兩人在一座院落的院門前停下。老都管對著守門的兩個護兵道:「太尉等的人來了,你去通報一下!」

一個護兵進去了,很快又出來,讓過門:「太尉讓你們進去!」

老都管當先走進去,高明光跟在後面,進過護兵身邊時,不忘從袖中掏出兩個小包,分別塞給護兵們,都是老相識了,他遞門包的手法也是熟極而流。兩個護兵眉開眼笑的收起,那個進院通報的護兵把頭點了兩下,高明光放下心來,看來童貫心情不算差。

進了院子,兩人走到正房外,兩個使女守在門外。隔著雕花木門,老都管喚了一聲:「太尉!」

聲音從房內傳出:「進來!」

使女把門推開,兩人走了進去。七根手臂粗細的龍涎香燭高燃,把房中照得亮如白晝。一人常服打扮,披著背子,坐在主位上。那人身形魁梧,眼利如劍,肌膚如鐵,頤下生須十數,正是河北陝西宣撫使、領樞密院事、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尉、涇國公童貫。

見到童貫,高明光上前一步,屈膝跪倒,磕頭連連,「小人貪玩,累得太尉久候,死罪,死罪!」

童貫也不說話,只冷眼看著高明光咚咚磕著響頭。直到高明光磕得腦門見血,方才一抬手:「起來罷!」

高明光起身,依然彎腰低頭,不敢直視。他從懷裡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過頭,遞了上去,「這是小人家主的書信,請太尉查收!」

站在一旁的老都管,接過書信轉呈給童貫。童貫只看了看蠟封,也不打開,就丟在了身側的桌案上。趙瑜的書信向來都是請安問好的話,沒有什麼重要內容。重要情報,不能留文字,卻都在高明光的腦子裡。

童貫道:「禮單本相也看過,倒是越來越豐厚,的確是用心了。你回去後,替本相謝過你家主子。」

高明光再次跪下,磕了一個頭:「太尉的話,小人一定轉達。不過小人臨出門時,家主早有過囑咐,這些禮物只是聊表寸心,不值得什麼,當不得太尉的謝!」

童貫笑了一笑,便把禮物之事放在一邊,直奔主題:「東北之事,可有什麼新的消息?」

高明光道:「還是與以前一樣,都是些遼人敗,女真勝的戰報,沒有半點新鮮。唯一算得上是要事的,就是遼國叛將高永昌兵敗身亡,東京遼陽已被女真攻下,契丹東京道盡淪入金人之手。」

「這是五月里的事,本相早已知曉。五月之後的情報呢?」

高明光道:「六月中,遼主下旨,於各路徵發兵員,凡有牲口十頭以上者皆要從軍,現在算來,至少還能徵募三十萬人。」

童貫搖頭,他掌兵多年,一點兵家常識還是有的。他道:「兵貴精不貴多。當初遼主親征,七十萬大軍卻被兩萬女真殺得大敗,遼國精兵都在金人攻勢下折損個乾淨,憑這些新兵,不過烏合之眾,當不起女真一擊。強行徵兵,反惹民怨,遼主這是自尋死路!」

高明光附和道:「遼主的確是在自尋死路。遼國連戰連敗,但遼主仍遊獵不止,五月里至散水原,八月中往秋山。自其登基以來,沒有一年停止過遊獵,契丹士民之心他早已丟盡了。」

「遼國敗局已定,怕是撐不了幾年了!」童貫嘆道。他目光閃爍,拈著頜下鬍鬚,沉思不語。思慮良久,他問道:「女真戰力如何?」

「女真人悍不畏死,勇猛難當,遼人甚至有『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之語。不過,其擅於野戰,而不擅攻城,所佔州縣多是兵至自降。遼南保州,不過數里小城,城垣低薄。但女真連攻數月亦不得下,其主將甚至聯絡高麗人,以期同攻,但高麗人想獨佔保州,才沒能結盟。最後,直等到金主發兵來援,方才攻克。」

童貫聽得微微點頭,輕舒了一口氣,像是被高明光的話解開了一個心中糾結許久的問題。他端起几上的茶湯,啜了一口。看著高明光,把話題一轉,不再提北面之事,卻轉到趙瑜身上:「說起來,這些年沒再聽到東海有海寇生事的消息,若說功勞,你家主子應是頭一份。」

「小人替家主謝太尉誇讚。不過家主常言,沒有太尉信重,就沒有我家今日的風光,若有微末之功,也都是太尉所賜!」

「你家主子倒也知趣。」童貫笑了一笑,又道:「這幾年,你家主子也發了不少橫財,光靠花露香精一項,每年入手便有十萬貫,若論豪闊,就算京中也沒幾人比得上。不過……他可曾想過日後?」

高明光恭敬道:「家主曾對小人們說過,等助太尉收了幽燕,贖了先翁之罪,就安安心心的做個富家翁。別的不敢奢求。」

「幽燕嗎?」童貫沉吟一陣,搖頭嘆道:「攘外必先安內。這兩年,四海無事,西南卜漏也已平定,現在就只剩瓊州之亂了。」他目光灼灼,盯著高明光。

高明光低頭盯著地面:「小人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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