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四章 東京(上)

政和六年十月十六,丙子。

一覺醒來,丁濤仍猶如在夢中。青紗帳,屏風床,淡淡的檀香在房中飄蕩。牆上掛畫、瓶中插花,烏檀木桌上擺放著的果盤、茶盞,皆是名窯所產,釉色微綠,晶瑩柔潤,煞是精緻。這並不是汴京城內七十二家正店中的任何一家,僅僅是東水門內、觀音院旁的一家普通腳店(注1)。儘管排不上名號,但這腳店也有客樓數棟,院落幾重,住滿了南來北往的客人。

丁濤在衢山、台灣都是住在義學中,宿舍都沒什麼裝飾,不過床桌而已。但他在杭州換乘河船時,卻也曾在城中有名的客棧住過一夜,當時已是驚嘆。但到了東京才發現,論器物,論內飾,這汴京城中普通腳店卻比他杭州見識過的還要奢華百倍。

『不愧是汴京!』

昨日傍晚,他們所乘客船,在東水門水閘放下的前一刻,開進汴梁城中。原本在城外,他已震驚於汴河兩岸的繁盛,以及虹橋(注2)的壯闊。但到了城中,才知道什麼叫『人口上百萬,富麗甲天下!』

窗外已傳來了人聲,丁濤翻身起床。幾下穿好衣服,就著不知何時送來的一盆熱水梳洗了,便返身疊被。但棉胎綢面的被褥,始終無法像義學的被子那樣能弄得方方正正。他皺眉看著,三年來的,融合在血脈中的習慣已難以改變,若是看不到被褥上的線條,總覺得不順眼。他整了又整,費了半天力氣,才勉強弄出讓他滿意的稜角來。

出了房門,東海一行人所獨佔的院落中,幾個護衛已經在活動筋骨。見到丁濤出來,紛紛主動打招呼。若論年紀,丁濤不過是個黃口孺子,論身份,他此行也只是高明光的跟班,地位與這些護衛相當。但丁濤少年老成,又是以第一名的成績從義學畢業,據說此行之後,將直升入新組建的軍事學院,日後在東海的前途無可估量。不但這些護衛因此對丁濤和顏悅色,就連高明光一路上也在刻意拉近兩人的關係。

丁濤對這些護衛不敢怠慢,一一恭敬回禮。轉過身,便要去高明輝房裡把人喚起,這也是三年來的習慣。但他推門一看,高明輝房中卻空無一人。

「丁兄弟,可是要找輝哥兒?」一個護衛在後問道。從稱呼上,就可以看出丁濤和高明輝在眾人眼中的差別。

「他去哪兒了?」丁濤回頭問道。

「輝哥兒不到五更就已起來了,現在應在外面街市上打轉。」

丁濤聽了,低低罵了一句:「這小子倒聰明!」若是高明輝來喚他一起去,他肯定會反對,所以高明輝精乖,自個兒跑出去了。他皺眉問道:「輝哥兒一個人,會不會有事?」

「丁兄弟儘管放心,有兄弟跟著!」話音未落,高明輝回來了。他捧著滿手的吃食,後面跟著的護衛也是提著大大小小十幾個荷葉包、梅紅匣兒。高明輝興奮得大喊:「濤哥,外面花樣好多,滿街子全是賣吃的!」一邊說,一邊把各色雜嚼、菓子遞給院子眾人。

「大清早吵什麼?」高明光的聲音從正屋裡傳出來。他打著哈欠踏出房門,看見眾人手上的吃食,也不客氣,直接抓過幾個,便往嘴裡塞。邊吃邊道:「香糖果子……糖少了些;煎夾子……果然還是熱的好吃;啊,這不是旋炙豬皮肉嗎……從去年饞到現在……」他呱唧呱唧吃著,倒把眾人看得目瞪口呆。

不一刻,高明光一人便把他弟弟買回來的早點吃得光光,他抹著嘴,看著眾人盯著他,感覺有些不好意思。仰天打個哈哈,便喚來腳店裡的小廝,命他從外面把眾人的早餐弄來。

用完豐盛的早飯。丁濤問道:「高家哥哥,下面可是要去童太尉府?」

高明光搖頭:「不,今天要逛街。順便買些帶回去的禮物!」

「……那童太尉那兒呢?」

「今天我會先使人把禮單、名帖遞進去,按過去幾次的經驗,至少要三五天後才會輪到我們!」

「要等這麼久?」高明輝驚問。

「就是要等這麼久。」高明光回道:「童太尉是權臣,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每天求見他的文臣武將不知有多少。太尉府邸外,騾馬車轎從早到晚都有幾百上千。若不是俺們與他有勾連,莫說三天,就是三十天,三百天也輪不到我們這些白身。不過……這次不知能不能見到童太尉。俺們東海對朝中的情報有些閉塞,他正月里任了陝西、河北宣撫使的消息,等快到京城才收到。這兩個都是外地的職司,童貫不大可能留在京中。」他撇撇嘴,「河北、陝西兩地相距幾千里,真不知他怎麼顧得過來!?」

留下四個護衛守護禮物,又派了兩人去童府遞禮單。高明光領頭,帶著剩下的七八個人去逛東京城。雖打著商旅的名號,但東海對汴梁城中的商事,他們插不得手,自有人與東京商人打交道。於路上,高明光等人還有探查各地民情的工作,但進了京,除了見童貫,就沒別的任務了。現在除了逛街,也找不到別的事做。

出了腳店,一行人也不雇車馬,直沿街西行。遠遠望著高達二十丈的天清寺繁塔,繞過太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從沿街的一家家店鋪里逛過。走了兩三個時辰,逛了半日,買的東西也不少,眾人也都餓了。

高明光摸摸肚子,向左一看,一座彩扎的門樓當面,正是有名的高陽正店。店中亭台樓閣,百十間分廳,比之普通酒店,氣象大是不同。在一個小二引導下,眾人在一間分廳坐定。

點過菜,不移時,冷盤、熱菜、湯水,茶酒便一連串端了上來。所有注碗、盤盞、果菜碟、水菜碗,皆是純銀打制,上刻著梅蘭竹菊,薔薇山茶,富貴如意,精緻得難以想像。

「好多銀子!」高明輝乍舌,「這是最高檔的罷?」

高明光搖頭:「不是!只要客人進門,不管點的貴賤與否,都是這麼一套銀具。這還是普通的。樓上正廳,更為奢華,放去宮中使用,也不稍差。……七十二家正店,家家如此。」

高明輝驚得合不攏嘴,「真是富貴啊!」

丁濤冷笑:「江南諸路,路有餓殍,想不到這京中卻如此奢侈!」

高明光嘆道:「天下財貨盡入京中,以天下億萬生民養起的這百萬人口,當然可以奢侈點。稅賦下發給百官、諸軍,而這些官吏、軍士又把俸祿使在城裡,人人沾光,當然富庶。而地方上,不論常平倉、還是義倉,卻都枯竭了。」

「高家哥哥說的正是!」丁濤連連點頭。這道理,義學裡、東海上宣傳了不是多少。三年來的宣傳,說的又是事實,再加上有不斷投奔東海的流民作證,東海上下對於不顧民生疾苦,大談『豐亨豫大』的皇帝、宰相,早已是鄙視萬分。有了對比,對東海則更為忠心。

午後,眾人在街角雇了車馬,去大相國寺一游。這大相國寺,雖名一寺,其實分為八個分院,各個分院自有住持。兩禪院、六律院。佔地極廣,橫跨幾條街,一邊就有幾里地。只是眾人來得遲了,昨日望日瓦市剛過,沒能見識到萬姓交易的場面。

相國寺中,三百尺的排雲寶閣當真是高聳入雲,吳道子的壁畫,楊惠文的塑像,讓人目眩神迷。而進士題名勒石,一排排刻著進士名號的石碑,從太祖時一直排列到現在。

眾人施捨隨喜,敬了香,拜過彌勒佛像,便緩步而出。剛出相國寺樓門,高明輝一把拉出丁濤,指著遠處:「濤哥,那和尚是不是前日在酇陽酒店裡遇到的那個?」

丁濤看去,只看到一個和尚身影一閃就進了院門內,沒有看清,只是背影是有些相似,便道:「也許在相國寺掛單也說不定。不過他受大當家看重,日後遇見他得尊敬些!」

離開相國寺後,天色已晚,眾人隨便找了家小店胡亂用了晚飯,又逛了陣夜市,直到兩更天,方回到住所。這時一人疾步迎了上來,他身穿錦袍,腰纏金帶,臉上滿是不耐煩的焦躁,厲聲道:「太尉有命,著高明光今夜去府上一敘。」

『這麼快?!』高明光心中一驚,『難道是有什麼變故?』

注1:正店,腳店:宋時,汴京城中七十二家大酒樓,號為正店,其餘小酒店不可計數,稱為腳店。不過也有說法是,有資格自釀酒的是正店,腳店則必須從官中酒坊買酒。大部分正店不兼營客棧生意,但腳店一般都可以住宿。

注2:虹橋:汴京東水門外七里有虹橋。單孔無柱,橫跨汴河之上,宛若飛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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