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之卷 第三章 夜話(下)

蔡倬的心神都被和尚的話吸引了,根本沒注意到兩個小子的動作,問道:「敢問師兄,這台灣真的如此富庶!」

「那還有假?!」和尚道:「像洒家就只從五台山文殊院帶了串烏檀數珠當賀禮,值不得幾文。但趙大當家的回禮,可就駭人的緊!一瓶花露香精,一盒龍涎香燭,一柄鑌鐵戒刀,還有一些盤纏。」

一眾嘩然,這回禮確是駭人。紛紛道:「還請師兄拿出來讓大伙兒開開眼界!」

和尚一拍手,無奈道:「洒家回程時,在靈隱寺喝醉了,損了佛像,香精香燭都賠了人,就剩這柄戒刀!」

「哈哈!」眾人搖頭大笑,笑那和尚牛皮吹破。高明光表情放鬆下來,高明輝也輕聲笑道:「這和尚果然是在吹牛!」

和尚漲紅了臉,眼冒凶光,滿臉的絡腮鬍子都炸了起來,手扶上刀柄,想要抽刀。但下一刻,他卻從懷裡掏出個紫綢織就的錢囊,鬆開繫繩,向桌上一倒,叮叮噹噹,錢幣撒了滿桌。他從桌上錢幣中拈出一枚來,出示給眾人,「趙大當家給的盤纏,洒家都換了酒了,就剩了這一枚金錢。這便是證據!」

眾人再次哄堂大笑,一枚錢幣當得什麼證據。但高明輝卻脫口而出:「如意金錢!」

雖然他一出口,就低頭閉嘴,但蔡倬還聽到了。他瞥了高明輝一眼,對那和尚道:「師兄,可否讓在下一觀!」

和尚聽了,就手一拋,丟給蔡倬,「官人你仔細看看!」

蔡倬一把接過,入手一沉,比尋常錢幣要重上許多,有半兩重。他就著火光,看著錢幣,錢幣在火光中熠熠生輝,散著柔和的金色光芒,竟是真金打造。此幣形制極為特異,尋常錢幣都是天圓地方,中間有方孔,但這枚錢卻沒有,只圓圓地一塊。錢幣中央有花紋,紋理細密,正是一柄如意。他把如意金錢翻過來,反面四個楷體字,「宋元通寶?」蔡倬皺眉,這不是太祖開國時所鑄錢幣才有的字樣嗎?

蔡倬翻來覆去的又看了幾遍,只覺得這錢幣製作的極為精美,不論如意還是字樣,都是玲瓏浮凸,不似普通鑄錢般模糊,而且錢幣側面刻著極細密的細齒,要刻出這些細齒,不知要費多少人工。雖然想不出這錢幣來歷,但從字樣和做工上推斷,也許是太祖開國時,由宮中的金銀作坊做出來的賞錢。畢竟太宗時,也有過用金幣賞賜臣僚的例子(注1)——只是不知為何如此簇新,不過畢竟是黃金,隔著百多年仍光潔如新,也不值得奇怪。

即是古物,又是御賜,蔡倬點頭嘆道:「東海趙二果然豪闊。要做憑證,的確是足夠了!」他把金錢拋還給和尚,轉頭對高明光笑道:「看起來貴府祖上必不尋常,竟連御賜的金錢也有!」在他想來,既然高明輝能一眼瞧出這金錢來歷,必是慣常玩賞過的。能讓小孩子把玩著御賜金錢,家世定不尋常,說不定跟宣仁太后(注2)娘家有些淵源。

高明光摸不著頭腦。他兜里尚有一枚趙文賜下的如意金錢,乃是東海新起的錢監所制。除此以外,還有銀銅兩種,都是鍛造而成,於月前剛剛發行,卻跟皇家搭不上半點關係。不過蔡倬既然這麼說,他也無意解釋,就讓蔡官人誤會下去好了。

店內眾人聽蔡倬證言此是御賜金錢,人人震驚,都求著和尚想借來一觀,而那和尚想是煩了,理也不理,把金錢放回錢囊,跟店家付了帳,再買了壇酒,挎著戒刀,提起禪杖便大步出門去了。

蔡倬看著那和尚又高又闊的背影,嘆道:「這和尚能得趙二看重,想必也是個異人!」他端起酒碗,自言自語:「收買人心,招募流民,再加上敵國之富,那趙二郎,看來越來越勢大難治了!」

高明光低垂的雙眼精芒閃爍,丁濤輕輕踢了他一腳。高明光看過去,只見丁濤拿筷子在桌面那盤燒雞的脖子上比划了兩下,把筷尖直插了進去。他呼吸一停,有些心驚,『這小子夠狠!』

對於丁濤的提議,高明光微不可察搖搖頭,他們有重任在身,不能節外生枝。他對蔡倬道:「據在下所知,那個台灣是南洋上的島嶼,自古以來,一直荒無人煙。趙二招募這些流民,應是為了開荒。但南方多瘴癘,去那兒拓荒的流民,能有一半活下來就已經很了不得了。就算趙二有什麼圖謀,恐怕也是鏡花水月,成不得事!」

蔡倬聞言,便是點頭:「確是有理!」南方瘴癘之地,宋人一向視為畏途。莫說是南洋,就是嶺南兩廣,在宋人眼裡,也是難以駐足的荒僻野地。就因如此,嶺南才一直被當作被貶官吏的流放之所。遠的不論,神宗朝以來,無論新黨、舊黨,把政敵送去嶺南一游,已成了慣例。蘇軾、章惇、蔡確、呂大防等人之下,貶居嶺南的官吏有數百人之多。不殺士大夫是大宋立國以來的成法,既然不能殺了政敵,就讓他們去瘴癘之地自個兒病死好了,不管誰在台上,卻都是這個想法,也有不少如願以償。趙瑜就算有什麼不臣之心、非分之想,單靠南洋瘴癘,便能讓他絕了那份心思。

「姓高的!」蘇州後生這時叫了起來,他怒瞪著高明光,「你這廝好沒口德!哪有這樣咒人的?!」

高明光一愣,旋即醒悟,這蘇州後生有些個親戚在台灣墾荒,他說台灣瘴氣重,流民要死一半,聽在蘇州後生耳里,的確跟詛咒沒兩樣。

他尷尬一笑,正要道歉。蘇州後生卻冷笑道:「好叫二位得知,那台灣島雖在南洋,但瘴癘之氣卻是不重,去那兒定居之人都過得快活得緊。俺那些親戚在台灣住了一年,還沒聽過有哪個因瘴氣病死。而且東海的郎中們醫術高明,俺的表親有個鄰居,婆娘難產,眼看大的小的都要保不住,就是一個小郎中,拿了柄鉗子,把孩兒拖了出來,母子俱安。據說,還有把受了重傷,腸子都流出來的傷者救回來的故事。」

「不會罷!?腸子流出來的人都能救回來?」京城的瘦高漢子聽得目瞪口呆:「京中太醫局的幾個和安大夫也沒這能耐!——他們可都是慣常給官家、聖人診治的老太醫,真真的從六品,天下最高品的醫官!東海上的那些外道郎中,怎會比他們還強,能有這種手段?華佗、扁鵲也不過如此罷?!(注3)」

「小哥說的倒是真事!」那個老漢為蘇州後生證言:「小老兒去歲往台州探友,途徑海上,乘得正是東海趙家的客船。親眼看見一個扯帆船夫的肚皮上有一道一尺多長蜈蚣也似的疤痕。小老兒當時心中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傷才能結出這樣的傷疤?小老兒一問,方才知道,原來那船夫早前出了意外,受了傷,肚子被破了開。他是親眼看見自己的腸子流了出來,當時便嚇暈了。當他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個兒被牢牢綁在一張床上。幾個郎中穿著白布袍,用布罩著嘴,正拿著針線在他肚子比劃,一針一針縫那傷口!據他說,他當時不知被灌了什麼葯,並不怎麼痛。等他傷口被縫好,又在床上躺了近一個月,等膿流光,肉長好,拆了肚皮上的線,人又是活蹦亂跳了,他肚皮上那條蜈蚣的腳,正是針腳留下的傷疤。」

眾人一陣驚嘆,蔡倬想起當年去衢山時所見,陳五那一身落在他人身上早該斃命的燒傷,也不由得信了八成。那老漢繼續道:「不僅如此。小老兒還聽船夫說,東海上人人種痘,把痘瘡都防了住!這兩年已經沒聽過哪家的孩兒死於痘瘡(注4)了!」

「竟有此事!?」蔡倬大驚跳起。宋代兒童夭折率極高,就算貴為天子,生齣兒女中能有一半成年就已是老天照拂了。比如神宗,十四個兒子,就只有六人成年。而仁宗的兒子更是全數夭折,最後不得不從濮王那裡過繼了一子,即為英宗。這並不是宮廷內部的黑手作祟,而是幼兒死亡率確有這麼高。就如普通的宗室,其子女能活到十五歲,得到授官賜封的也不到四成。

這麼高的夭折率,很大一部分就是因為各種傳染病,尤其以痘瘡為甚。現在竟然有人說,東海治下已經沒有死於痘瘡的孩兒,蔡倬哪能不驚?不僅是蔡倬,其他食客也驚得瞪眼張嘴,他們各自都有死於痘瘡的血親,就算沒有,也得日後自己的孩兒著想。於是酒店中,一連串的詢問聲暴起,都想問個分明。

老漢攤手道:「小老兒也只是聽說,不知真假。不過,想來那船夫也沒必要說謊,他又不是郎中,小老兒也不是病患,誆騙於俺也得不到什麼好處!多半為真!」

經此一番言語,眾人議論的焦點便集中在東海郎中的醫術上,而對於趙家的軍力倒沒人在意了,就連蔡倬也不例外,高明光暫時放下心來。酒足飯飽,眾人各自回船,而關於東海神奇醫術的傳說也從這一夜起在京畿逐漸流傳開去。

四日後,高明光一行,終於來到了大宋的心臟——東京開封。

注1:即淳化元寶。據傳,是我國最早的金幣之一。

注2:高滔滔。英宗之妻,神宗之母。

注3:宋代,雖然由於士大夫階層的重視,內科醫術逐漸發展,有『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說法,但外科醫術卻在不斷退步中。究其因,正是士大夫們認為研究外科要剖人肢體,不符合儒家的『仁善』之道,把外科醫術視為末技。華佗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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