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四十四章 餘波(下)

次日晨起。

趙瑜梳洗過後,直趨義學。觀看了一陣校場上學生們的隊列操演,再繞過書聲琅琅的教室,推開圖書館的大門。

寂靜的圖書館中,幾張長條桌邊,散亂的坐著二十多人,人人聚精會神,個個捧書細讀,都沒察覺趙大當家的到來。

趙瑜輕手輕腳的避開他們,走上樓梯。二樓,一人端坐窗前。趙瑜一笑,那陳先生果然就在這裡。

走到陳先生身側,趙瑜恭敬問道:「先生日來安好?」

陳先生放下書,起身回禮,卻不發一言。趙瑜絲毫不以為忤,只懷中掏出一卷手抄的書冊,坐到陳先生對面,打開書,自顧自的靜下來看書。

陳先生奇怪的瞥了一眼,視線立刻定住不動。趙瑜所看書冊封面上,有些潦草的《四明尊堯集》五個大字,就像針一樣,扎在他眼睛上。

趙瑜抬頭,見陳先生正死死盯著他手上的書,便笑道:「先生可是對這卷書有興趣?」

陳先生遲疑了一下,搖搖頭,也坐下了。趙瑜一嘆:「果然是人被罪,書也被罪。奸相當國,了齋先生的這本心血之作,也沒幾人願讀了。」

他用眼角餘光看著陳先生正在顫抖的雙手,再嘆,「現在官家下旨焚禁此書,這本還是從明州被燒剩下的殘書中搶回來的,再過幾年,除了我這島上,這天下怕是再找不到這套《四明尊堯集》了。了齋先生以神宗為堯,今上為舜,故而寫了此書,可惜的是,官家沒有當虞舜的心思呢!了齋先生泉下有知,想來也是難以瞑目……」

趙瑜話還沒說完,陳先生一下跳起,轟的一聲把桌椅全撞開,手指著趙瑜,臉上一點血色也無,連嘴唇也是白的,他全身直顫:「你……你說什麼?」

趙瑜冷冷的看著陳先生,慢慢道:「父子連心,也難怪先生如此失態。不過,小子方才說了謊,了齋先生現在改在台州編管,身體應是無恙。」

「你……你……」陳先生指著趙瑜,嘴皮直抖,卻不知該說什麼。

趙瑜恍若不見,問道:「先生可是想問小子如何得知先生身份的?」

陳先生一屁股坐下,撇過頭去,不理趙瑜。

趙瑜徑自說道:「了齋先生在明州做了多年通判,先生也在明州住了數載。見過先生的人怕是有幾百上千,我這島上正好有一人曾在明州州衙做過幾年衙役,前些日子送其子來義學時,正好同先生打了照面。所以小子才得知,先生竟然就是當年上書朝中,指斥蔡太師陰謀動搖東宮的陳正匯!」

陳正匯身子又是一顫,卻仍沉默不言。他父子二人都是蔡京的死對頭,其父陳瓘,號了齋,在朝中任諫官時,多次彈劾蔡京朋比為奸,結黨營私,因此被貶官出京。而陳正匯則更進一步,不知從哪兒聽到傳言,說蔡京有不利太子的圖謀,便去杭州告發,最後卻連累了其父被編管通州,自己則落到流放通州海島牢城的下場。

回想起來,這事其實甚為詭譎,莫名其妙的謠言為何會傳到自己的耳朵里,而蔡京的反擊為何如此之快,怎麼看都像是樁陰謀。因此連累老父親友,也是他心中最大的痛楚。

趙瑜道:「尊翁和先生當年直指奸相,確是令人稱快。不過先生父子一片忠心卻換不得天子回顧,因此而得罪,也是實在令人惋惜。先生先在海島,又至昌國,現下卻在衢山島上,算得上是顛沛流離。而尊翁了齋先生,若不是命好,早兩年卻就被奸相遣人害死了。」

陳正匯又一下跳起,叫道:「什麼?!」

趙瑜卻越發的心平氣和,繼續道:「了齋先生雖然僥倖未死,但畢竟不得安寧。奸相奏請官家下旨,把尊翁從通州再貶至台州羈管,兩地遠隔千里,官家安排了軍卒押解,卻不許尊翁在途中稍稍停留。且了齋先生就算到了台州也一樣不得安生,羈管之法,先生想必也知道,必須十日一移居。因官家有旨,奸相淫威,了齋先生在台州無房可租,只能寄寓寺廟。但每過十日,就會被逼著換一個住處,日夜不得安寧!了齋先生已是年近花甲,卻遭此磨難……」他搖搖頭,「令人痛心啊!」

陳正匯聽得淚流滿面,扯著頭髮哭喊著:「孩兒不孝!孩兒不孝啊!」他轉身就往樓下走,連聲道:「我要去台州,我要去台州!」

趙瑜沒有攔他,只在他身後悠悠道:「先生已經連累過尊翁一次,難道還想再連累第二次嗎?」

陳正匯停住了,他回過身來,兩眼定定地看著趙瑜。

「先生可是從海島牢城被擄來的,在官中的罪犯名簿上,已是報了亡故。先生在沙縣老家的衣冠冢上,茅草怕是都長得老高。這種情況下,先生你還能回去嗎?就算回去,先生又如何向人解釋這幾年的境遇?就算先生找個借口,掩去了在我這島上住了數年的事實,但逃獄又是什麼罪名?先生你說,蔡太師會放過嗎?而官家對尊翁也是厭棄已久,先生你想想,天子會饒過嗎?」

趙瑜句句誅心之言,刺得陳正匯臉色發青。他失魂落魄的走回座位,坐下抱頭不語。他當然知道趙瑜說的是事實,若非有此擔心,他早就回去了。

趙瑜嘆氣:「先生為尊翁憂心至此,可謂至孝。但人同此心,事同此理,小子為父報仇,不知又有何錯?」

陳正匯聽趙瑜彎彎繞繞,不斷拿其父之事來刺激他,到最後卻是為了此事,不由得怒目而視,他動了動嘴,但最後什麼也沒說。

趙瑜眼尖,卻看到了,道:「小子知道,先生想說家父乃是叛逆,死了活該。那我倒想問問先生。鄭九身為武臣,未受軍令,私自調兵,攻我衢山,算不算叛逆!?」

陳正匯反駁道:「大當家私制兵甲,暗蓄士卒,算不算叛逆?!」

趙瑜見他針鋒相對,卻也不惱,也道:「若有一人,弒兄凌嫂,害死弟侄,逼瘋親子,這樣的人算不算叛逆?」

陳正匯聽得便怒,一拍桌案:「無稽之談!」

「無稽之談?」趙瑜哈哈大笑,「燭影斧聲豈是無因,孝章皇后薨後又為何無國喪,魏王貶死,燕王自盡,而秦王年僅二十三歲即亡故,又是誰的功勞?」

「荒謬!荒謬!」陳正匯大叫:「市井野語,豈能當真!」

「荒謬?!」趙瑜冷笑,「立儲之事,儲君本人不知,而宰相卻知,此事荒不荒謬?!」

陳正匯連連搖頭:「金匱之盟(注1),乃是昭憲太后,因五代殷鑒不遠……」

趙瑜打斷道:「金匱之盟若是為真,為何不傳魏王,而傳真宗?不是兄終弟及嗎?」

「魏王乃是庶出!」

「那為何不立燕王為儲!?」

陳正匯沉默了,好半天才道:「太祖已經錯了一次,太宗皇帝豈能錯第二次?」

趙瑜嗤笑道:「好個不能錯第二次!」

陳正匯搖頭,放棄了與趙瑜爭辯,卻道:「天家之事,豈是你該說的?!」

「趙光義做得,別人就說不得嗎?何況,就算天下人說不得,我也能說得……」趙瑜頓了頓,抿了抿嘴,轉過話頭:「不提什麼叛逆不叛逆,且說先生罷課之事。若說身份,先生已是死人。若是地理,我這更是海外野島。先生自守如此,是給誰看?卻又是何苦?況且衢山義學也是先生三年心血所成,無論師生都對先生仰慕甚深,敢問先生,你真的捨得放下?」他站起身,嘆了口氣,「還請先生再三思罷!」趙瑜拋下幾句話,就徑自下了樓去,只留下陳正匯在樓上發怔。

趙瑜離開後,就直接投入緊張的準備工作中,再也沒去見陳正匯一次。就算當趙文來通報,說陳先生又開始去義學上課時,趙瑜也只不過說了句「是嗎?」就又埋頭於公文中。陳正匯畢竟事小,南面湄嶼才是大事。

政和三年七月十一,乙丑。

湄嶼南面海上,千帆雲集,兩支船隊遙遙相對,氤氳殺氣在海面瀰漫。但一方只有十艘戰船,而另一方大小戰船卻多達百餘,這是一場實力相差懸殊的戰鬥。

面對十倍於己的敵船,趙武卻絲毫不懼。指揮著自家船隊,以最大戰速,直逼敵軍左翼。

敵船漸近,衢山軍的戰船上都已是弓弩上弦,火箭燃燒,水兵們整整齊齊地在船舷兩側排列。而在趙武旗艦的船頭上,一門青銅火炮正在陽光下閃爍著深色的金屬光澤,炮組成員守在火炮之後,隨時等待趙武的命令。

眼見著敵船上水手們的表情已清晰可辨,趙武沉聲下令:「開火!」

火炬點燃了引信,隨著滋滋聲響,一點火星深入炮膛中。

硝煙瀰漫,海戰史上的第一聲驚雷,就在此時炸響。

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之卷完。

注1:金匱之盟:宋太宗登基後六年,趙普上書稱,曾奉杜太后遺命訂立「金匱之盟」,盟書中有兄終弟及,傳位太宗之語。但此事,除了死掉的宋太祖、杜太后,只有趙普一人知曉,連趙光義本人都不知道。

此事真偽,史學界爭議不斷。但從俺個人角度講,是絕對不信的。立儲之事,應是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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