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三十九章 湄嶼(下)

隨著石碇落水的巨響,四艘衢山海船穩穩停在湄嶼港的棧橋旁。鼓號聲響,鐵甲鏗鏘,一隊隊衢山士兵從艙中魚貫而出,踩著跳板,一隊接著一隊踏上陸地。在他們身後,趙瑜、趙武在親兵的護持下也走下了戰船,一面素色大纛在他們身邊高高舉起,黑色的趙字在陽光下分外奪目。

踏著鼓點,三百衢山正兵在碼頭上整列前行。深黑的魚皮甲上綴著銀光閃閃的甲片,盔頂的紅纓也換成了白布條,除了精鐵甲葉偶爾反射一點金紅色的夕陽,所有人身上再無一絲雜色。數百根長槍以同樣的角度斜斜挑起,一顆顆乾癟的頭顱在槍尖上搖晃。長槍、頭顱還有行動如一的腳步,區區三百人的隊伍卻有千軍萬馬一般的氣勢。

整齊的軍陣彷彿能奪人心魄,血腥凶厲的肅殺之氣彌散四野,把想要上來套近乎的朱聰逼得不敢接近一步。而他的那群手下,雖然已知來人是友非敵,但還是不顧命令、逃出百丈之外,遠遠的簌簌而抖,大氣也不敢出。

衢山軍勢隨著旌旗所向,不斷向前。繞過福建海盜們久攻不下的宅院,順著道路,直趨湄嶼軍寨。一雙雙硬底皮靴,重重地跺著黃土路面,激起陣陣煙塵。宅院中鄭家守兵被恐懼奪去了心神,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眼前走過,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鄭九站在望樓上,看著道路上的那捲煙塵如土龍一般滾滾而來。高高揚起的煙塵中,一陣殺氣撲面而來。在這殺氣面前,兩丈高的寨牆也無法給他半點安全感。煙塵越行越近,鄭九終於看清這支突然而來的軍隊所打著的旗號,「趙?!」他一陣頭暈目眩,就算處在炎夏的炙熱中,鄭九也只能感覺到一股從腳底直透頂門的冰寒。他身子一晃,整個人搖搖欲倒,身子佝僂了起來,彷彿瞬間老了二十歲。他臉上老淚縱橫,「老二完了,大哥兒也完了!」

鄭九在哭,但寨中的守兵卻在歡呼。雖然他們不知道打著『趙』字旗的究竟是什麼來頭,但守兵們看得很清楚,在『趙』字旗的進逼下,原本圍攻寨子的敵人已潰不成軍,四散而逃。對付敵人的,當然是援軍。不過,他們歡呼聲很快止歇,因為那隊『援軍』並沒有去追擊逃竄的敵人,而是把槍尖對準了高坡上軍寨。

「二郎!」站在鄭家軍寨的高坡下,趙武指著像草地里的野兔子般逃得漫山遍野的福建海盜,「不把他們收攏一下嗎?」

趙瑜搖頭:「不急!只要不往海上跑,就隨他們去,反正他們不會逃遠。」福建海盜的反應正合他的心意。趙瑜不喜歡討價還價,並不想看到海盜首領拿手下士卒做本錢跟他扯皮。他之所以不顧士兵體力下令用齊步走的方式來行軍,就是為了震懾這些海盜,只要他們落了膽,收服起來可就容易得多。

正如趙瑜所言,海盜們並沒有逃遠,當看到衢山軍並沒有追來,而是向鄭家軍寨攻去,都一個個停下腳,駐足靜觀。觀風色、查敵情,本就是海盜們的拿手本領,他們方才僅僅是被嚇到,那支軍隊對他們有沒有敵意,還是能感覺得出來。

衢山軍沿著通向軍寨的坡路上行,最後在守軍的弓箭射程外停下了腳步。趙瑜一聲令下,一隊接著一隊的趙家士兵,冒著箭矢,輪替著上前,在寨門前從槍尖上取下頭顱,丟在地上。數百顆人頭在寨門前堆積,很快就築成了一座小小的京觀。

剛開始鄭家守軍對衢山軍的行為還摸不著頭腦,但當他們終於看清那些頭顱的來歷後,都齊齊發出悲憤痛苦的嘶喊,那些都是他們的血脈兄弟。

「射!射死他們!」鄭九在望樓上瘋狂叫喊。

不需鄭九催促,鄭家守兵都在以最快速度不斷張弓攢射。但鄭家所裝備的弓弩對於身著衢山精甲的士兵而言,連瘙癢都算不上。綴鐵魚皮甲的甲裙直垂到膝蓋下,而長筒魚皮靴連小腿都一起護住,只要低頭用盔沿護住面門,就算是神臂弓,也很難傷到衢山軍卒。衢山軍一隊隊的輪換著上前,雖然都被幾十張弓攢射,身上釘得猶如箭豬一般,但卻無一人被傷到分毫。隨著寨門前的京觀越堆越高,鄭家守兵的士氣直落千丈,射出的箭矢也越來越綿軟無力,往往只歪歪扭扭飛出十幾丈,就自行落在地上。

當所有人都把槍上的頭顱丟在寨牆下後,趙瑜的兩名親兵排眾而出,走到正門前。在眾目睽睽中,把自己的長槍牢牢插在地上,便徑自退了回來。槍尖上的頭顱輕擺,晃了幾下後,把正臉對上了鄭家守軍的視線。雖然石灰漬過的頭顱乾癟皺縮,但從眉宇間的輪廓上,依然能看出原身誰屬。

「是二當家!」「是大郎!」一聲聲絕望的尖叫,看見鄭慶鄭凌的首級在眼前搖晃,守兵們的士氣終於徹底崩潰,三三兩兩的放下手中長弓,癱坐在地,只呆愣愣地看著下方。

「他們攻不上來!」鄭九強忍著心中的痛楚,大聲叫著,竭力安撫著人心:「他們沒有攻城武器,他們攻不上來!」

但他想錯了。衢山軍陣中一串弓弦響過,幾百支箭矢騰空而起,密密麻麻的射上牆頭。在弩弓手的掩護下,一隊士兵衝上前去,把身後背著的幾個方方正正的小包裹堆在正門下。一點火光在寨門的門洞中亮起,隨即,那隊士兵以前所未見的速度拚命向來處逃竄。

「那是什麼?」寨牆上的守兵都疑惑著,雖然此時火藥武器已經在軍隊中廣泛使用,但要麼是增加射程的火藥箭,要麼是以燃燒後產生的毒煙和爆炸時巨大的聲響來震懾敵軍的毒煙火球,還從沒有過單純利用火藥的爆炸力來攻城的先例。黑火藥爆炸的場面,不但鄭家懵然無知,衢山軍也一樣沒有幾人見識過。

引線嘶嘶作響,趙瑜捏緊了拳頭,他在衢山島上觀摩過幾次爆炸試驗,黑火藥的爆炸力當然比不上日後的黃火藥,但整整六十斤的分量,在他想來應該足以把木製的寨門炸開。

趙瑜還是低估了黑火藥的威力,雖然早有準備,但門洞中的那記爆炸仍遠遠超出了他的預計。轟鳴巨響是如此劇烈而狂猛,宛如驚雷在耳邊炸開。大地抖動了一下,遠在幾十丈外,衢山軍陣中所有人一陣搖晃,就像在船上遇到一道突如其來的巨浪。士兵們拄著長槍竭力保持的平衡,但仍有不少人腳下一軟跪倒在地上。

濃煙籠罩了寨門,黃白黑三色交織的煙塵封住了所有人的視線,但從天空中簌簌而落的木屑和土塊卻昭告了那座三丈高的夯土寨門的結局。海風吹來,血腥氣和著硝煙隨風襲來,中人慾嘔。濃煙漸漸散去,展示在眾人面前的是一片狼藉。寨門連著左右兩側加起來五六丈寬的寨牆已消失了蹤影,碎木、亂石、殘肢、血肉,在原來寨門的位置上攪拌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趙瑜率先從爆炸的震撼中驚醒,而他周圍的人們卻仍處在混亂中。人人臉色發白,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這就是火藥的威力?」趙武喃喃道,聲音輕細,不像是在問趙瑜,倒像是在問自己。

趙瑜聽見了,他微微點頭,這就是火藥的威力!不再需要雲梯、也不再需要巢車,更不需要士兵們以生命和鮮血為代價衝上城頭,只要在適合的地點埋進足夠多的火藥,再堅固的城池也無法抵擋。雖然這僅僅是兩家海寇間一次極不起眼的戰鬥,但這一次爆炸卻正式炸開了通向火器時代的大門。

趙瑜回頭望向港中,裝載著火炮的戰船正靜靜地停在那裡。火炮、火藥,再加上還在研發中的火槍,有了這三樣利器,他前進的步伐將無可阻擋。

鼓號再起,再也沒有阻攔,踏著屍塊和亂石,衢山軍緩步走進了湄嶼軍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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