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三十五章 海上(上)

政和三年六月初五,甲寅。

密雲不雨。勁風從北而來,呼呼地咆哮著,天頂濃雲飛騰翻滾,鋪天蓋地般地壓了過來。浪隨風而起,淼茫無際,散至遠處,與天空融成一片鉛灰。

四艘衢山戰船在浪濤間起伏。帆蓬因風鼓起,撐在帆後的桁條在風中吱呀作響。雖然所有的側蓬頂帆都已收起,但船速依然快得驚人,船身一起一伏,便前出近里,宛如在水面上飛行。

一個老船工站在甲板上,背對著風向,抬頭看了一陣桅頂被吹得筆直的定風旗,抬手比向左側(注1)。他回頭,向趙瑜稟道:「風眼離我們大約只有一千多里。不過是在我們正東。我們向南,它向北。入夜後風就會小下去,用不著進港。」

趙瑜點頭,謝了幾句。這老船工正是這艘船的船長,在海上跑了幾十年,經歷的颱風怕不有幾百次,每次都有驚無險的安然度過。既然他說這場颱風沒有危險,那就不會有錯。而且這種測風法自有其科學依據,北半球的颱風都是逆時針旋轉,只要背對著風向,風眼的位置肯定就在左前方四十五度到九十度的範圍。

東海上的颱風季為五月到九月,其中七八九三個月最為頻繁,趙瑜前日急著領兵出海,也有避讓颱風的用意。當年福建諸州水軍聯合艦隊北上兩浙,來攻浪港之時,便是因一場颱風而全軍覆沒,從而間接導致鄭家在福建坐大。趙瑜無意重蹈其覆轍,但沒想到剛離衢山兩天,還是遇上了颱風。

不過這場颱風對他的船隊威脅不大,反而加快了船隊向南行進的速度。趙瑜估計著,以現在的船速,到了夜裡,船隊就能過了溫州地界,抵達福建海域。確是幫了大忙。

與船長打了個招呼,趙瑜回到自己的艙室。這戰船的艙室不同於客船,就算是趙瑜的艙位,也不過是一張床,一塊可以放下收起、充當桌子的木板,以及嵌在船板中的鐵環燭台,簡陋得難以想像。其實本不必如此,以這艘戰船的容積,以趙瑜擁有的財力,把他座艦上的卧艙裝潢得如皇家龍舟一般豪華,都輕而易舉。不過趙瑜一向認為,平日里,官兵待遇可以分個等級,但出征時,官兵間必須一視同仁,飲食起居都不應有區別。這樣看起來雖是苦點,但至少能收攏人心,一點享受當然比不上將士同心來得重要。

趙瑜點燃蠟燭,從枕頭下拿出一疊公文,正要翻看,趙武卻推門進來。隨便行了一禮,他便從床下抽出個小杌子,打開了坐下。趙瑜的床下,有存放公文的抽屜,也有堆放什物的暗格,同時也放了幾把可摺疊的杌子。這是衢山船坊的獨創設計,把狹窄艙室的每一寸空間都利用上了。

「火炮的情況如何?」見趙武坐定,趙瑜劈頭就問。方才見颱風大起,他便派趙武去查探存放在艙中的火炮是否安全。此次出征時間太緊,衢山火炮作坊還沒來得及造出新火炮,只能把樣品搬上船。而且由於某種馬林溪和鄧肯都說不清的原因,同樣的設計,同樣的材料,所承載重量也相差不大,但前裝滑膛炮的炮架總是一發炮便散架,而子母快炮卻能安然無恙,連發多次都毫無損傷。所以這艘戰船上的火炮,就只有一門。

趙武回道:「看過了,麻繩綁得緊緊的,出不了事。而且還有炮組那一隊在一邊看著,不會有問題的。」

「今次是火炮頭回上陣,半點出不得錯,待會兒提醒他們再警醒點。」

趙武笑道:「二郎放心!他們十個人除了去船艉方便,吃住都留在火炮邊。絕不會有事。」

趙瑜點頭道:「那樣最好。」一個炮組十個人,說起來是多了點,不過他們畢竟是第一批炮手,經驗不足,人多點比較穩妥。而且日後火炮大批產出,還要把他們散出去充當教員,能多幾個火炮教習,當然更好。

趙武笑了兩聲,抬眼看見趙瑜手中拿著公文,知趙瑜要處理公事,便起身告辭。

「武兄弟,你等等!」趙瑜連忙喚住了他,從手中公文中抽出一份遞過去,「你且看看,有什麼意見儘管提。」

趙武莫名其妙地接過,側手就著燭光看去。「榮譽勳章制度,趙文上。……這是文哥寫的?」他疑惑著,低頭細細看過。好半天,方抬起頭來。

「怎麼樣?」見趙武看得差不多了,趙瑜便問道。

趙武皺著眉,慢慢搖頭,遲疑著:「沒看到實物,俺也說不清。」

「實物嗎?」趙瑜從枕頭下掏出個鐵片,丟個趙武,「這是出征前,剛找鐵匠試做的樣品,現在是鐵的,不過真的頒發下去的時候,會改用金銀銅,會盡量做得漂亮些。」

趙武拿著鐵片翻來覆去看著,圓形帶角的精鐵片泛著黃色燭光,上面刻著些花紋,看起來是精心打造的樣子。不過就這麼點大的東西,就算換成金銀質地,也值不了多少。「二郎!」趙武不願反對趙文的提議,但心中的想法卻不能不說,「兄弟們拚死立得戰功,不發財貨獎賞,只拿這種玩意兒充數,日後還怎麼讓兄弟們賣命?!」

趙瑜聞言微怒:「你到底看沒看清楚文兄弟的條陳,勳章本身不值什麼,但代表著榮譽,因此而得到的好處也不是沒有,難道只有金銀財帛才算賞賜嗎?」

趙武搖頭反駁:「加入教導隊,依功拔擢,這些都是本來就一直實行的做法,與勳章無關,也只有什麼表彰大會,遊街誇功新鮮點,但就是因為新鮮,也說不清是否有用……」

趙瑜被說得有些猶豫了,新制度不經過渡,貿然推廣,的確有可能出亂子。不過勳章制度能在後世各國軍中推行,必然有其合理性。而且勳章制度毋庸置疑能激發軍人的榮譽感。而一支有榮譽感的隊伍,其戰鬥力定然遠超吃糧拿錢的僱傭兵。趙瑜也期盼著衢山軍不是單純靠利益來維持戰鬥力,至少在利益中夾雜著一些追求榮譽的想法。

「這樣罷!」趙瑜考慮了一下,「武兄弟你也寫個條陳,把你的反對意見一條條的列下來,我拿來和文兄弟的意見對比參考著看。不管怎麼說,總得定下個合用的軍功賞賜制度來。」

「這……」趙武面犯難色,「說說倒行,但要俺寫條陳,俺沒這本事啊!」

「胡說!前面你說得條理分明,現在只不過讓你寫下來,有什麼難得?總得要練著!」趙瑜批了兩句,又從公文中翻出一份,遞給趙武,「還有這份,你看了後,也寫過意見來。」

趙武苦著臉結過,低頭一看,見上面沒有標題,問道:「這是什麼?」

趙瑜說明道:「是參謀室對我軍消滅鄭家、佔領湄嶼後,福建官民各方反應的預測,有官府的,也有海商們的,還有被鄭家打壓的福建各水寨的。等殺了鄭九、佔了湄嶼,這些人可能會有什麼反應,以及對這些反應的應對措施,參謀室的那幾個小子都把自己的想法寫了下來。我這兩天已看過,雖然錯漏可笑的地方很多,但至少是用心了。」

「參謀室?」趙武不喜歡這個機構,多了這麼一個能對軍中計畫策略指手畫腳的部門,趙武心中總是不快,「靠那些小子動腦筋,還不如二郎你自己來。參謀室里的小子們加起來也比不過二郎你一根腳趾頭。」

趙瑜搖頭道:「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光靠我一個人,怎麼也不可能考慮周全。我建立參謀室,不光是讓他們畫些地圖,做些戰鬥計畫。同時還是為了取長補短,互相印證,幫助我戰略決策。我沒有諸葛之才,也不指望哪天能碰到個智如賈詡、郭嘉的謀士。軍中方略,當然是要集思廣益才是。」

趙瑜很早以前就打算這麼做了,但他在父兄還活著的時候,凡事必須親歷親為,謀略都在心中暗自計畫,最後所養成的壞習慣,到現在都沒改過來。他對童貫、鄭家的兩次誤算,也都是因為這毛病。要是早些交予參謀室討論,至少錯漏不會那麼大。

看著依然不情不願的趙武,趙瑜最後說道:「就算滅了鄭家,我不可能常駐湄嶼,這守住泉州港口要隘的任務只能交予武兄弟你來做——他人我也放心不下。到時你一人領兵在福建,面對各方勢力,該如何應對,現在心中就得有個底,總不能臨到頭來,再手忙腳亂。所以,你現在給我回去,把參謀室的這份文件認真讀過幾遍,寫下心得,再來找我!」

注1:這種預測颱風的方法,從唐宋時到氣象衛星上天為止,一直被東海上的漁民和船員所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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