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三十四章 南行(下)

政和三年五月二十九日,戊申。

趙瑜書房。

趙文拿著賬簿,與趙瑜趙瑜討論戰後的賞賜。「二郎,此戰七死十六傷,殺敵數百。若說戰果,自比不上前些年的幾次海戰。但有功必賞,這賞格到底該如何定?」

趙瑜皺眉,這幾年衢山無戰事,也就欺負些野人時,會動動刀兵,隨便給點也就打發了。三年下來,他倒忘了訂立戰功的賞格標準。「比照前幾年,幾次戰役的賞格如何?」

趙文搖頭:「太少了!現在島上,哪個兵卒身家沒有百來貫的。而幾次海戰得勝,最底層的兵卒最多不過一人五貫,放到今天,誰看在眼裡?」趙瑜不是吝嗇的人,這些年賺得的錢,在島上大派紅利,雖是得了人心,但問題也來了。兵卒們身家豐厚,賞錢怎麼定?有幾百貫的家產,誰會為三五貫賣命。

「按照當年昌國之戰的賞格呢?」趙瑜問道。當年偷襲昌國,百人的奇襲隊除了在縣內繳獲財物中能分到三成,每人還有五十貫加賞,而傷亡人員則能得到更多。這樣的賞格,放在現在,也足以讓人心滿意足了。

趙文再次搖頭:「那就太多了。船坊兩寨兩百人,新兵營三百人,主寨四百人,雖然按戰功多寡可以分上下數等,但也不能相差太多。這樣算來,少說也得三四萬貫。這些錢,雖然庫中尚出得起。但這畢竟是衢山成軍以來第一戰,日後若有戰事,定會拿今日的賞格來做標準。現在定得太高,以後怎麼辦?」

趙瑜頭痛起來。趙文這話說得在理,現在每人給個三五十貫,要是日後開疆拓土,一戰滅掉幾千幾萬敵軍,到時該賞多少。多了出不起,要是少了,官兵們拿今日的賞賜一對比,必然會有怨言。他苦思冥想,突然間靈光一閃,有了主意,「那就不賞錢!」

「不賞錢?是賞東西還是賞女人?」趙文搖頭:「結果還是一樣罷!」衢山島民實在,在他們眼裡,賞綢緞器皿還不如賞錢呢,而這等賞格,日後導致的結果也是一樣。而賞女人,這幾年在海外捉的男女不少,男人當奴工,女的則就當年節賞賜分派下去,哪家沒一兩個暖腳的婢女,生的混血兒都有幾百人了。這本是為了增加人口同時收買人心而實行的策略,雖然很受歡迎,但現在看來,也不是沒有缺點。

「當然不是!財貨女人只是物質上的獎賞,都是同樣類型,賞哪個結果都是一樣。但除了除了這些物質獎勵,還有精神上的獎勵。其作用不會比這些物質獎勵稍差!」

趙文有些暈暈乎乎,尚幸他跟得趙瑜久了,這些生僻艱澀的辭彙也能聽得半懂,「什麼精神獎勵?」

「榮譽!」

「榮譽?」趙文皺眉,這次他完全聽不懂了,「那是什麼?」

趙瑜笑了:「打個比方罷。就如島上的蹴鞠聯賽,雖然每屆聯賽的冠軍都有牛酒花紅做賞格,但若是沒有這點東西,那些球員就會不儘力比賽了嗎?就會不去爭奪冠軍了嗎?」

趙文歪頭想著,很快便一臉恍然的笑道:「我明白了。這不就是中了進士後,騎馬遊街,瓊林苑賜宴的做法嘛」

「正是如此!」趙瑜大小點頭:「太祖皇帝這一手,引得天下多少人去讀書,考進士!」

「那二郎打算用什麼方法?也是騎馬遊街嗎?」

趙瑜搖搖頭:「勳章!」

六月初一,庚戌。

經過數日的搜捕,衢山島上鄭家殘兵已基本肅清。那些逃竄入山林中的殘兵,其中一小部分因頑抗到底被毫不留情的斬殺,但大部分在搜捕隊和各村寨弓手聯手圍剿下乖乖投降,這些人連同戰場上的傷兵,以及一直泡在船坊港外灘涂上、幾乎被遺忘的一百多人,總計有兩百八十餘鄭家子弟被俘。

「這幾日幸苦綉姐了!」議事廳中,趙瑜對來繳令的陳綉娘說道。這兩日,陳綉娘指揮著新兵營,在島上四處偵緝,能如此迅快地把鄭家殘兵剿清,她的確費了很大心思,人眼看著就清減了一些。

「搜索殘兵而已,不敢稱苦。」陳綉娘抱拳冷淡地回了一句,就退回自己的位子,不欲與趙瑜多言。

「二郎,」趙文問道,「這些賊人怎麼處置?」

「殺了便是!」趙武從座位上騰地跳起,揮掌比了個向下切的手勢,惡狠狠道:「舊仇新恨一起算,把他們剁碎了餵魚。弟兄們都等著呢!」

聽到趙武的提議,議事廳中大半頭領也都齊齊站起,躬身道:「請二郎下令!」卻都是想把俘虜們殺來血祭。

趙瑜端坐於上,沉默不語。自從得知這次來襲衢山的是鄭家,衢山軍積蓄多年的怒火一下爆發,人人激憤,殺到福建、報仇雪恨的呼聲一下傳遍軍營。尤其是昨日,趙瑜把鄭慶、鄭凌的首級拿到父兄的靈位前祭奠後,衢山軍上下更是恨不得立刻去福建把鄭九抓來凌遲。趙瑜一直苦心積慮,多方設計想讓衢山軍民自願請戰,但始終不能得逞,已是放棄了這打算,但沒想到,鄭家自己送上門來,不經意間,他的願望便已經實現。所謂世事難料,指的正是這回事。

不過鄭家是鄭家,鄭九是鄭九。如果抓到鄭九,凌遲都是輕的,但鄭家俘虜,兩百多精壯漢子,趙瑜怎麼也捨不得殺。衢山缺人,這些壯勞力能派大用,殺了豈不可惜?何況,鄭家是福建大族,自從永嘉南渡,八姓入閩(注1)之後,福建沿海州縣,姓鄭的怕不有幾十萬。殺了鄭九為父報仇天經地義,爭戰殺敵也讓人無話可說,但事後殺俘,若傳出去,對趙瑜的名聲,對衢山軍日後在福建的行動,都極為不利。

他望向趙文,他的首席心腹也坐在位子上,沒有跟著起身,「文兄弟,你的意思呢?」趙瑜問道,把皮球又踢還給趙文。

趙瑜這麼一問,所有人都盯上趙文。趙文輕咳了一聲,趙瑜的意思他是領會了,但這話趙瑜說不得,只能有他來提:「鄭家狼子野心,施毒計害了老當家在前,為貪慾犯我衢山在後,說起來,把他們千刀萬剮也不為過。不過,殺了他們實在太便宜了,今日的新仇,幾年來的舊怨,難道就讓他們一死百了嗎?」

廳中的頭領們眼色交換,不肯介面。趙文話中之意,他們都聽得出來,而趙瑜讓趙文說話,也定是想保那些俘虜。不過,他們並不願意就這麼把鄭家俘虜輕輕放過,對趙瑜的心意也不以為然。雖是不便反駁,但保持沉默還是能做到的。

議事廳中一時靜了下來,趙文近乎尷尬地坐著。好半天,趙武開口說話,給了他台階下:「那文哥你說怎麼辦?」

趙文乾笑了兩聲,說道:「用苦役代其死罪,送去做奴工好了!鹽田、農場都缺人,琉球那裡也得派些人去。這兩年,島上已經少有漢兒做奴工了,都是些海外野人。多幾個會說中國話的,使喚起來也方便。」

「就這麼辦!」不待眾人反應,趙瑜拍板道:「文兄弟,你使人把那些俘虜分別審問,弄清楚與鄭九的親疏。關係近的,就讓他們多吃點苦頭,關係遠的,就派些輕活。如果有願意與我軍合作,賣了鄭九的,也別虧待了,給錢給女人,拿他們作個榜樣。打下湄嶼,他們還有用!」

他又對趙琦解釋道:「不是我不想殺他們,但首惡乃是鄭九,殺他們這些走卒,不過是出口氣,反壞了衢山的名頭。等拿了鄭九和他剩下的二子一女,拿到爹爹和大哥靈前千刀萬剮,不比殺俘好上百倍?」

見趙瑜這苦主都打算放過鄭家俘虜,頭領們也不能越俎代庖。不過,一個趙瑜叔伯輩的老頭領還是問道:「那大當家何時要去殺鄭九?」

「三日之內!」趙瑜沉聲道:「鄭家主力盡喪,留在老家守衛的兵力不會太多。不過鄭九在福建根深蒂固,人脈極廣,要是等他收到消息,做好準備再去攻打,必然要有些損傷。所以是越快越好,打他的措手不及!」

六月初三,壬子。

日照萬里,海風徐徐。

不宜動土,不宜婚嫁,卻宜出行。

這日清晨。船坊港中鼓號齊鳴,四艘兩千五百料的重型戰艦逐一升帆起碇,乘著海風緩緩駛出岬口。

趙瑜盤膝坐在船頭,無意回望猶在碼頭上揮手送行的衢山人眾,三年來他盤踞衢山島,一次也沒出過遠海,今日終於能外出遠航,他也是有些迫不及待。遠望海上,鱗光萬點,一目無垠,讓人心胸為之一闊。

腳步聲傳來,趙武走到趙瑜身邊,「二郎,終於可以解決鄭家了!」

「鄭家!?不,」趙瑜搖搖頭,「我們的目標是福建,是台灣,是南洋!」

注1:西晉末年,中原士族南遷,所謂『永嘉之亂,衣冠南渡,始入閩者八族』——林、黃、陳、鄭、詹、邱、何、胡。其中,以前四姓為多,在閩南,有『林陳半天下,黃鄭滿街排』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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