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三十章 輕取(上)

石彈每隔百息就有一批從軍寨中飛起,越過半里多的水面,重重地砸向港口中的兩艘戰船。除了開始時的兩批石頭,或近或遠,偏離了目標之外。從第三輪射擊開始,每輪炮擊總有兩三顆石彈重重的砸到船上,甲板碎裂,木屑橫飛。雖然船身看起來還沒有損壞,但桅杆、帆蓬,都中了多下,已是搖搖欲墜。留守在船上的十幾名鄭家士兵,被壓在艙中,探不出頭來,遑論駕船避開。

鄭慶每看到一顆石彈落到船上,眼皮就是一跳,臉色鐵青,吃了鄭凌的心都有。他一把抓過鄭凌,厲聲質問:「凌哥兒!你不是說兩寨中最多只有三百人嗎?你看看那幾門石砲,能把幾十斤的石彈丟出近百丈,不是五稍砲就是七稍砲,每門砲至少要一兩百的拽手,你給我算算寨中到底有幾人?!」

「慶叔!」鄭凌急忙辯解,指著丘頂上兩座小小的軍寨:「你看那兩個寨子,是能裝下一兩千人的樣子嗎?」

鄭慶皺眉無語,他和鄭凌都是見過石砲的。不論是泉州城還是興化軍,都有武庫和城牆下都有幾架石砲。那些石砲皆是用人力扯動砲車前端的繩索,籍此把槓桿遠端的砲彈發射出去。其中作為槓桿的砲梢,由單獨一根木杆製成的,稱為單梢砲,兩根並扎就是雙梢。再多就是五梢、七梢。梢數越多,代表砲桿越堅韌,能投得石彈就越重,但耗用的人力也就越多。單梢虎蹲砲只需七十人扯索,但七稍重砲據說就要兩百五十人拉繩(注1)。

單梢的虎蹲炮發射的石彈只有十二斤,射程不過百來步,而像現在這樣,把幾十斤的石彈丟過近兩百步,的確只有五稍以上的重砲才能做到。不過,不論是單架七十人還是兩百五十人,只要乘以砲車數量,對於比鳥籠子大不了多少的兩座軍寨而言,都是難以展開的人數。

只是道理雖是這樣,但事實卻擺在眼前,兩寨加起來十門石砲,發射速度、砲彈重量皆是驚人,若說沒有幾百人服侍,怎麼也不可能做到。

衢山到底有多少兵?眼前的一庄兩寨中加起來至少有一千,衢山主寨的兵力應該也不會少於此數,再加上良鄉船行中潛伏的兵力,怕是有五六千之多。想到這個數字,鄭慶、鄭凌心中一陣發寒。鄭家雖然號稱三千兒郎,但真正屬於自家的兵力其實也就一千。其他都是外系,屬於盟友性質,有利則合,無利則分。與趙家的實力比起來,如天壤之別。

鄭凌萬念俱灰,日出前,他還滿懷憧憬,幻想著金色的未來,但日出後,他卻如落九幽深淵,所有的期盼卻如水泡般破碎。一開始的判斷就已出錯,依此建立的計畫自然無法避免失敗。雖然被稱為鄭家智囊,但面對絕境,他也沒了主張。退無可退,進又能向哪裡進?

鄭凌回望四周,見士卒們皆是一臉絕望,與他的表情毫無二致。「慶叔,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鄭慶怒道:「退路都沒了,除了向前,還能怎麼辦!」碼頭在石砲攻擊範圍內,兩艘海船又被打得千瘡百孔,早已是無路可退,現下也只有前進一途。沒有器械,軍寨、莊院一時難以攻克,但要是野戰,他還是有些把握。只要能殺敗衢山來援的軍隊,衝到衢山正港,還是有逃回去的機會。

鄭慶在海上廝殺二十年,早養成了百折不撓的光棍脾氣,既然只剩一條路,那還想什麼?他一振掌中腰刀,號令全軍:「身後即是死地,向前才有生路!孩兒們,隨我殺過去!」

鄭慶領頭,帶著已不到六百的鄭家子弟衝出船坊,沿著大道直向西殺去。臨出坊時,尚不忘放上一把火,以阻隔追兵。

「滅火!滅火!」馬林溪看得坊中火起,目眥欲裂。爬起身,就要向前衝去。周圍的人一看,慌忙撲過去,把他拉住。他可是站在丈許高的寨牆上,要是撲跌下去,雖不至死,但他五十歲的人了,少說也得去了半條命。

「滅火!滅火!」被眾人死死壓住,馬林溪仍不住叫喚著。那是他的心血,那裡是他的命根,平日損了一點他都心痛不已,現在看到被燒,如何不怒極攻心,狀若瘋狂。

陳綉娘看著不妙,忙使人把馬大工拖下去安頓。「來人!」跳下寨牆,她喚來兩個親衛,「庄中有馬,你們倆一人一匹。從庄後走,繞到那些賊人前面,通知來援的隊伍。如果沒遇到援軍,就去主寨探查,把消息帶回來。」

「諾!」兩人一躬身,轉頭飛也似的走了。

陳綉娘看著船坊中的大火,卻只擔心趙瑜。衢山船坊在建立時就考慮到防火的因素,各個作坊離得甚遠,就算走水,也不至於出現火燒連營的場面。雖然賊人放了幾把火,最多不過燒去幾個作坊,很快就會自己熄滅。沒有必要冒險出庄去救,萬一救火時遇上回馬槍,她手下的這些新兵也多半抵擋不住。

只是趙瑜那兒,不知有沒有敵軍來攻。若是有,定然比這裡要多上數倍。若是沒有,他肯定會趕來救援。如果在路上猝不及防地遇上向西逃走的賊人,兵凶戰危,誰也說不準會勝會敗。

她向西望去,愁眉不展,心中默默向菩薩祈禱,只望良人能平安無恙。

趙瑜正坐在馬車上。他不是不會騎馬,只不過捨不得浪費。寨中的馬匹不多,要是騎乘,一匹馬才能載一個人,若是用來拉車,擠一擠,兩匹馬拉的四輪車卻能裝進一隊十人。

陳五帶人去港中徵用車輛馬匹,連騾子都征來,也不過湊起四十二輛大車,勉強把寨中四個都的守兵和頭領親衛都裝起。

車輪遴遴,四十二輛大車浩浩蕩蕩,並成兩列,沿著大道向東趕去。遠遠的四五里外,兩乘游騎在前哨探,他們是隊伍中僅有的騎兵。

坐在車中,趙瑜不斷回望,他與趙文事先約定,如有敵軍從衢山港登島,便要熄了觀音山頂航標煙火,以作警示。不過直到現在,大道邊,二十里的路程牌已過,而觀音山上烽火仍在燃燒。

『到現在還沒登島,看來敵軍兩部配合得不是很好!』趙瑜盤算著,『如果能不大的損失殲滅登陸船坊的敵軍,再回頭阻擊西面,可能還有機會。』直到現在,他依然認定,敵軍人數絕對不會只有船坊烽火台所報的不到千人。衢山名聲在外,前幾年,擊敗的官軍有數萬之多,就連掌管樞密院的童太尉都要高看一眼。不論是誰要對付衢山,不配上幾千兵力,哪個能說必勝?!

『這一仗就算不敗,衢山也會元氣大傷。南進之事也只能暫且擱一邊了。』趙瑜無奈。

嗚嗚的號角響起,趙瑜向前望去,遠處船坊濃煙滾滾。而一乘游騎快馬加鞭趕了回來,「大當家,前方八里外,出現敵軍!」

「人數?」

「不明!」

「再探!」

注1:這些數據皆出自《武經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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