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二十九章 星火(下)

敵襲的號角聲遠遠傳來,船匠庄中一片混亂,更夫們拚命敲著銅鑼,在庄內的巷道中亂竄。幾年前,明州船場被趙瑜一網打盡的場面,眾船匠尚記憶猶新,好不容易安穩了幾年,今天卻又聽到報警聲,仍對當年之事心有餘悸的船匠衣衫不整地衝出家門,茫然對望,心中一片惶惶。

陳綉娘身披輕甲,手持長弓,右挎箭壺,左佩雙劍,只以青帕裹頭,不徐不疾地往莊院大門走去。她主管著衢山寨中練兵事務,不過由於身份原因,並沒有與新兵營同住在船匠庄後的舊奴工營中,而是在船匠庄有個獨院,聽到敵襲警報後,恰好及時作出反應。派往庄後舊奴工營的親兵已經拿著令牌走了,在新兵營三百四十名軍卒趕來支援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定人心。

陳綉娘悠悠然然地在庄中主道走著,神情鎮定自若,在沒頭蒼蠅般跑出家門的船匠們眼中,一如往日日暮後,從練兵場回來時一樣。每日她踏著落日從練兵場回來英姿,船匠們都是慣常見的,庄內的女孩子家見到她男裝束甲的俊俏模樣,也無不她這個巾幗英豪傾慕三分。

看見陳綉娘安穩如昔的樣子,混亂中的莊戶們如同有了主心骨,也稍稍冷靜下來。至少懂得學著她披甲持弓,回屋取出甲胄和重弩。衢山軍裝備更換頻繁,每年替換下來的魚皮甲和神臂弓,再加上沒有通過質量檢驗的新作兵械,都會被下發給各個村寨。尤其是船匠庄,做為趙瑜的命根子,每家每戶都有一套綴鐵皮甲和兩三具重弩,今日正好用上。

船匠庄不大,陳綉娘走得雖是不快,但庄門也是須臾即至。只見門洞處,馬林溪灰頭土臉的坐在地上,大口喘息。但周圍守庄寨丁都趴在牆頭向外探頭探腦,卻沒一人看顧於他。

陳綉娘連忙搶前幾步,扶住馬林溪,關切問道:「老爹,可是碰到敵人了?」馬林溪晨起散步的習慣,庄中無人不知,既然他現在是這副模樣,自是遇敵無疑。

馬林溪抬頭一看,「是陳家娘子啊!」便開始絮絮叨叨的抱怨,「你家二郎是怎麼回事,竟然讓人偷襲上島。幸好我跑得快,不然早被砍死了……」

陳綉娘秀眉微蹙,雖然她和趙瑜之間的曖昧人人皆知,但當面說出來的可沒幾人,她直言打斷:「老爹,可看清來襲的是哪家?」

馬林溪搖頭,理直氣壯道:「我只顧著跑,哪敢回頭看?!」

「是官軍!是……是禁軍!」一個寨丁大叫著從牆頭跳下,臉色蒼白如紙,驚慌失措,揮舞著雙手,連聲叫道:「是禁軍!是禁軍!」其他趴在牆頭的寨丁也慌慌張張的從梯子上爬下,也跟著迭聲叫道:「是禁軍!是禁軍!」

「閉嘴!」陳綉娘一聲清叱,長弓反轉,弓梢用力一頓,直把叫得最響的一人敲暈在地上。

鎮住幾個慌亂的寨丁,陳綉娘兩步跳上寨牆,挺立在牆頭向外遙望。一面青色大旗登時映入她眼中。大旗隨風飄揚,數百人聚在旗下,逶迤而至,在莊院門前的空場上排兵布陣。風勢多變,旗面抖動的厲害,隨看不清旗面上的花紋字樣,但從旗幟式樣上看,的確是禁軍的大旗,相比之下,她常見的廂軍旗幟要簡陋許多。

陳綉娘緊咬下唇,她絕沒想到想到,前日,趙瑜剛同他說過要再度起兵,今天,禁軍就殺上門來。『難道是有內奸?』她忍不住猜疑著。眼前雖然只有數百官軍,但想也知道,官軍絕不會就這麼點兵力,西面的正港肯定也有官軍登島。『二郎的援軍不知能不能等到?』

就在她胡思亂想間,面前的敵軍分成三部,把莊院正面圍定。只是幾百人的陣勢單薄了些,看起來排得還不如新兵營齊整。陳綉娘不禁心中生疑,這禁軍未免也太不像樣了罷。

「那些就是禁軍?怎麼穿得還不如我們匠戶?」陳綉娘突然聽見身邊有人叫道。她低頭一看,只見馬林溪把腦袋探上院牆,身子藏在牆後,正看著官軍軍陣。

陳綉娘聞言,心中一動,立刻眯眼細觀。的確,除了那面大旗,眼前官軍的衣甲裝備都是破爛溜丟,比起衢山的莊戶的確遠遠不如,『不像是禁軍!』

這時,敵陣一通鼓響,一個軍士奔出陣列,舉著一面小旗。走到庄前,亮開嗓門,放聲大喊:「奉官家旨意,八千天兵,來此剿寇。降者可免,抗者難逃!若不想死,就快快開門投降!」

陳綉娘看那軍士,一頂紅纓范陽帽,半舊的紙甲,卻是常見的水軍打扮。她噗哧一笑,心中的陰翳,如同殘雪襖火,消得無影無蹤。『果然是冒牌!』她張弓搭箭,一箭就把那個軍士釘在地上:「一副破落窮酸樣,如何會是禁軍!」

伴隨著弓弦嗡鳴,庄內一陣「一二三四」的口號聲,新兵營終於趕到。

箭雨如蝗,鄭家的軍隊一退再退,直直退到數百步外,箭矢射不到的地兒,方才止步。鄭慶瞠目結舌,鄭凌目瞪口呆,數百鄭家子弟心驚膽戰,心中都有個疑問,這真的是匠戶莊院嗎?

眼前的莊子,寨牆雖高,但還不及湄嶼軍寨的兩丈土城寬廣;壕溝雖寬,卻也不及寧海鎮老宅庄前的護河湍急;但寨牆上站著的莊戶卻都是身披鎧甲、手持勁弩,衣甲鮮明,而且人數還在不斷增多。當鄭家軍掃蕩過船坊,循路殺到庄前的時候,寨牆上不過十來個慌慌張張的寨丁,但等莊院中一陣鑼響之後,不過半盞茶的功夫,牆頭上已密密麻麻的排了數百人之多。

鄭慶看百步外,一簇簇如同雜草般扎進地面隨風搖擺的弩矢,心中生寒。這不是軍寨!從布置就能看得出來,沒有角樓、沒有望台,僅僅有一圈能容人行走的圍牆,連防箭的雉堞都沒有。在大宋,只要富庶些的莊子都有這點布置。這莊子比普通莊院強的,也不過是寨牆由青石砌起罷了!

只是,站在寨牆上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士兵。那甲胄,那勁弩,他手底下這些兵的裝備沒一個能比得上。要知道,他帶來的這八百人,泰半都是在都巡檢司掛了名號的官軍,衣甲兵器都不遜於校閱廂軍,這也是鄭家敢於北上千里、殺上衢山的倚仗。但這鄭家的這點倚仗,與眼前的趙家軍卒比起來,卻如同窮酸破落戶般可笑。

「凌哥兒!」鄭慶厲聲問道:「這些兵是哪兒來的?!」在他們面前就有三百衢山兵,如果再加上身後兩寨中的軍卒,其兵力已與鄭家部隊不相上下。而駐守在島西衢山主寨的軍隊定已馬不停蹄的趕來,到時三面夾擊,他們這幾百人沒一個能活著回去。

鄭凌驚得說不出話來。他計算過,衢山上現在絕不會超過一千軍卒,但眼前的現實卻給了他當頭一棒。不過現在不是考慮兵從那兒來的時候。將被三面夾擊的危險,鄭凌也想到了。早前的計策已然不可行,既然船匠庄內有守兵,只要莊子不被攻破,那兩寨守衛就絕不會貿然出寨。

「慶叔!我們走!」苦思一陣,鄭凌再度有了主張,「既然這裡一時攻不下,就換個地方。」

「換哪裡?!」

「衢山港!」鄭凌沉聲道:「求救的烽火都放了,趙二郎肯定會出兵救援,而衢山主寨必然空虛。我們乘船改去島西,攻打衢山港。衢山主寨中就算有留守,也肯定不敢出戰。雖然船坊奪不到,能把衢山港搶了,也足夠家裡支撐一年半載了。」

「衢山港里會沒有守兵?」

「絕對沒有!」鄭凌十分肯定:「衢山船坊禁止外人進入,我只遠遠探查過,所以漏了這些兵。但衢山港,我住了數日。除了十幾個管鎮快手,並無一兵一卒。」

「那趙二郎帶兵又趕回來怎麼辦?」

「現下是東風,船速遠比走路快,就算趙瑜回師,我們也會比他快一步。而且他趕回來,我正好求之不得。我們乘船,以逸待勞。衢山軍卻是來回奔波,哪還有力氣戰鬥。我們必然會大勝。」

鄭慶略加思量,立下決斷:「……好!就這麼辦!」

他提起開口,正要下令,這時,碼頭方向上卻傳來劇烈的轟鳴。遠遠見著幾蓬碎石在棧橋上濺起,鄭慶、鄭廣如墜冰窟,渾身冷透:「是石砲!」

鄭廬臉色蒼白,他渾身上下濕透,佩刀頭盔也都掉了,只茫茫然站在海水中,混不覺滿手的鮮血正往下直流。在他周圍,是一群混亂中的鄭家子弟,衢山軍寨所在的高丘雖然就在眼前,但百步的距離卻如天涯一般遙遠。

鄭廬是此戰的先鋒,鄭慶、鄭凌在戰前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務必在天亮前渡過灘涂,潛至衢山軍寨下。但到了現在,日頭已半露出海,鮮紅的霞光映紅海面。鄭家這兩百人偷襲隊伍,在卻仍在海水中掙扎。他仰頭向上,正看見幾個守兵在高聳的寨樓中向下張望,兩方的視線正正對上。

『他娘的!怎麼還有人!』鄭廬心中大恨,鄭慶、鄭凌一直在說會把守兵引走,但現在為何還有人在寨中。

而且那鄭凌,肯定是漲潮是來探查的,根本沒發現在衢山船坊港灣外的灘涂上,圍了一圈嶙峋的亂石。亂石隱隱沒在水中,看不見,卻能摸得著,舢舨載著一隊兵卒駛在其上,要麼擱淺,要麼直接就穿了底板,把人都陷在水中,二十多斤的紙甲,遇水更沉,鄭家子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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