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二十五章 失算(上)

政和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庚子。

參謀室。

廳堂中,寬大的方桌上擺著一幅沙盤,其上用不同顏色標示出了島、海,山丘、叢林,以及港口和寨堡——這正是湄嶼,鄭家的老巢之一。

依照前日派去福建的斥候所繪製的湄嶼地圖,參謀室的學生們費了兩天時間,用蜜蠟和木屑方製成了這幅沙盤。沙盤很粗糙,只能看清大概地勢和幾個主要地標,內部細節一概奉缺。不過趙瑜已經很滿意了,偽裝成客商的斥候僅僅靠在港口和海上匆匆幾瞥,不可能繪製出多精確的輿圖。憑藉那樣簡略的地圖製作出來的沙盤,粗陋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這沙盤,已足以讓參謀們進行兵棋推演了。

一個參謀指著沙盤,極有自信地說道:「此島地勢狹長,南北將近二十里,東西卻僅有三里,且灘涂眾多,易攻難守,只要選擇南北兩端的灘涂,用小船送兵上島,輕而易舉就能攻下。」

另一人並不認同,搖頭道:「敵方寨堡就在此島中部高處,不論從哪裡登島,立刻會被發現。到時被半渡而擊,必然全軍覆沒。」

「可以趁夜偷襲!」第一人回得很快。

「笑話!」第二個參謀從鼻子里噴出不屑,「誰知道那灘涂是什麼情形,萬一都是石頭呢?夜裡看不清,選錯了地,忙活一個晚上都別想上岸!」

「哪還有不事先探查的白痴?!」

「那你說說這島上的灘涂哪個是沙灘,哪個又是礫石灘?」

「地圖上都沒標,俺怎麼會知道?」

「閉嘴!」其他一個參謀一齊喊道。其中最年長的一個瞪著兩人道:「在大當家面前呢,吵什麼?!」

趙瑜坐在一旁,看著他們爭吵抬杠,笑道:「不礙事!你們繼續。」停了一停,卻問第一個參謀道:「島中就有港口,為何要從灘涂登陸?」

那參謀不假思索,指著港口說道:「港口中有兩個可屯兵的大宅院,不遠處的山丘上又有個寨堡。如果在港口登島,敵方從宅院中攻出,寨堡中又用石砲攻擊船隻。那時前後無路,必定會慘敗。」

「石砲?」趙瑜笑了,道:「你想得太多了,不可能會有的!」

「沒有石砲?」那參謀回頭看看沙盤,「那趁夜突擊就不是難事了……」

年輕得過分的參謀們又開始低頭討論,趙瑜不想再打擾,他推開門,便要離開。這時,一陣敲擊聲由遠而近,趙文拄著拐杖疾步走了過來,把他的兩個親兵遠遠甩在了後面。

來到趙瑜近前,他遞上一張紙片,「二郎,這是剛剛從船行的明州分號送來的。」

趙瑜低頭看著被遞到手中的單子,「東珠、人蔘、貂皮、鹿茸……這到底是什麼?」他皺眉問道。

聲音大了點,聚在沙盤旁的年輕參謀們皆抬起頭,向門外看了過來。趙文一看,便把趙瑜拉到院門外,壓低聲音道:「二郎,這是童貫派人來下的單子,說是明年送這些就夠了。」

「童貫?!」聽到這名字,趙瑜心中一凜。這兩年如果童貫需要什麼海外奇珍,都會派心腹向良鄉船行下單子,趙瑜也會想辦法弄到給送過去。但現在這種情形,怎麼還會伸手要禮。『是緩兵之計?』他再次低下頭去,看那清單,「東珠,人蔘……怎麼都是高麗貨?」

「不是高麗貨!」趙文卻搖頭,「只是高麗商人轉售罷了。聽明州分號的人轉述,下單子的童家管家說了,這些什物,得去高麗北面的出產地採辦方好!」

「高麗北面?」趙瑜在記憶翻找著那個方向的地理,『遼寧?不,吉林!現在是女真人的地兒罷?要我派人去那裡?調虎離山,剪其羽翼是這麼玩的嗎?』他苦思不得其解,心中的猶疑不禁喃喃出口,「那閹貨在玩什麼花樣?」

趙文也一樣想不通,這事看起來倒像剛剛幫忙陞官,回頭來要報酬的,「二郎,看這意思不像要對付我們的樣子啊?」

「不是對付我們……」趙瑜咀嚼著趙文這句話,「啊也!」他突然一聲大叫。

「二郎!怎麼了?……怎麼啦!?」趙文被嚇到了,連忙問著。

趙瑜卻不理會趙文,口裡不停念叨:「錯了!全錯了!全都想錯了!……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主兒,怎會處心積慮的對付不過萬多人的蟊賊呢?真要看不順眼,歪歪嘴便是了,何必拿官位告身出來。要想調虎離山,一紙調令豈不比陞官更簡單。」

「怎麼會?」站在趙瑜身邊,趙文聽得一清二楚,難以置信道:「難道全都是誤會!?」

趙瑜回頭,把那清單舉到趙文眼前:「文兄弟,你可知這東珠、人蔘、貂皮的原產地是在哪兒?」

趙文當然知道,他與高麗商人打得太多交道:「是長白山!」

「沒錯!」趙瑜點頭冷笑,「是長白山!不過……」他咬著牙,從牙縫中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迸著,「也是女真……更是契丹!」

「女真?契丹?」趙文茫然,女真他沒聽說過,但契丹卻不會不知。但這童貫怎麼會跟遼國拉上關係。

「正是女真、契丹!」趙瑜沉聲道,「文兄弟,你該記得罷……兩年前,童太尉可是出使過遼國的(注1)。」

「嗯,俺是記得!」趙文點頭。那年,當聽到一個閹貨竟然代表大宋出使北朝,大宋官民無不驚笑,丟人丟到契丹去了!這件事,哪個宋人不知。但這跟童貫的要求又有何干。

「那你可知,神宗皇帝曾有遺訓,恢複幽薊者王!」

趙文愣住了,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擠出句話:「他是宦官!」卻是聽明白了。

「閹人就不能想做王嗎?」趙瑜輕聲問。是的,童貫想稱王,日後他也的確如願以償。但是,現在,他心中的這點野望,除了他自己,也只有來自後世的趙瑜方知。

趙文不信,道:「自檀淵之盟後,大宋與契丹已百年無戰事,天下承平已久。如何會擅起戰端!」

趙瑜冷笑:「當今官家是個好大喜功的,西邊連年征戰便是一例。如有奸人攛掇——比如童太尉,如何不會對遼國開戰?別忘了,官家可是神宗皇帝親兒子,替父完願那可是孝啊!」

趙文幾乎要被說服了,卻猛地抓住一個破綻:「就算朝中要收復河北故地,也不會派童貫去罷?!」

「不派他派誰?」趙瑜反問道,向趙文解釋著:「童貫在河西有拓土之功,西軍上下都從他號令。且他在朝中號稱媼相,執掌樞密院,天下兵馬泰半在他之手,如要恢複幽薊,為帥的必然是他。他身為閹宦,已位極人臣,財帛使用不盡,又無須考慮子嗣後代,所想的,也只有青史留名一事罷了!」

他逼近趙文,盯著他的臉,陰聲道,「你想想,從古至今,三代以下,雖有廢立天子的閹人,但可曾有過胙土封王的宦官?……童貫想做第一人吶!」

「這……這……」趙文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匪夷所思,但細細想來,竟絲絲入扣,言之成理。「那他找我們作甚?」

「童貫想用我們啊!」趙瑜轉身西顧,咬牙切齒,「真多虧了蔡倬、蔡京!」

接下來的數日,趙瑜一直陰著臉,鬱鬱寡歡。蔡婧幾日來一直寬慰著他,卻毫無作用。

原來的算盤全都廢了,童貫既然想藉助良鄉船行的航路聯絡女真,打探契丹內情,那就絕對不會再動衢山分毫。就算趙瑜去散出留言,翻出童貫當年的老賬,童貫恐怕也不會放在心上。除非趙瑜派人去汴梁,當面拒絕童貫的要求,直接打他的臉,才有可能達成趙瑜的初願,但這又違反了他因勢利導,順水推舟的原則。現下這般已脫出了他預計軌道的局面,對他的計畫是個極大的打擊。

不過,最被打擊的還是信心,他一向自負才智,也僅在章渝手上吃了點小虧,但在最後依然得償所願。不過這次,他卻是從頭到尾都判斷錯誤了,早前他還對趙文說過不要太看得起衢山,但現在,他的一切誤判,也都是因為太瞧得起自己了,不然,在趙文趙武陞官時,他就該想到事情發展已偏離了方向。

接下來該怎麼辦?是繼續等待時機?還是主動點,派人去州中、路分,散布對衢山不利的流言?或是更乾脆些,編些謊話,把衢山軍民都騙下水算了?

趙瑜搖頭,都不合適!等待時機,太過消極;派人傳播流言又太耽擱時間;對衢山下面的軍民說些謊話到是挺簡單,但只能騙上一時,日後被拆穿,對他名聲和威信都是很大打擊,不利於他的野心。

該如何做呢?趙瑜猶豫著。

「綉姐……」雲雨之後,趙瑜輕輕撫摸著陳綉娘的健美而彈性十足的嬌軀,突然開口。

陳綉娘嗯了一聲,仍緊閉著眼享受著事後的餘韻。她與蔡婧有心結,所以很少回觀音山主寨,今次回寨,卻是因為聽說趙瑜這幾日心情不好,從新兵營過來探視的。

趙瑜斟酌著言辭,蔡婧是他的正妻,趙瑜心有顧忌,一直沒有完成最後一步,但他和陳綉娘卻早早的有了親密關係。既然有了夫妻之實,有些話問問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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