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二十章 義學(上)

政和三年閏四月二十一,辛未。

丁濤在號角聲中醒來。

每天卯時五刻,起床的號角便會應時響起。上島已有一個半月,幾十天來,丁濤已經習慣於聽著號音在日出之後起床。比起家中時雞鳴即起的日子,還是衢山義學的生活比較愜意。

丁濤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打個了哈欠。不大的寢室內,其他四張高低床上都有了動靜,顯是隊中的另外八人都醒了,唯獨他頭頂上安安靜靜。他敲了敲頭上床板,喊道:「喂,輝哥兒,起床啦!」這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上鋪的那位,如果不催他,肯定會賴在床上,萬一耽擱了點卯時間,到時全隊都要跟著受罰。

「俺早起了!」一個圓頭圓腦十一二歲的小子拉開房門走了進來,衣裳髮髻早已打理得整整齊齊。

一見這小子大清早就裝束整齊,房內一下喧騰起來:「輝哥兒竟然會自己起床!」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哎,俺要出去瞅瞅!」

幾個人七嘴八舌鬧著,那小子漲紅了臉,「誰說俺高明輝一定要讓人叫,俺就不能自個兒起?!」

「如果今天沒球賽,你會自己起來才有鬼!」一個少年一口道破原委。他十五歲左右的樣子,高顴骨,尖下巴,精瘦如猴,看起來卻極幹練的樣子。他姓黃名洋,在房內的十個孩子中,是最年長的一個,也是這一學隊的隊正。

高明輝打個哈哈,不言語了。今日午後就是蹴鞠春季聯賽的決賽,島上軍民大半都會去觀戰,義學也會放上半天假。他早早的就做好準備,從昨天起就興奮著,一夜都沒怎麼合眼。

「原來是這麼回事!」「比賽誰要一起去看?」「我去!我去!」房內又是一陣鬧騰。

其他人在鬧著,而丁濤卻已經結束整齊,回頭整理起被褥。義學裡的規矩,學生個人的內務須得整齊,比如被子,就必須疊成豆腐塊,線條亂了點,就會被扣分。這分數一月三計,每到逢九之日,義學都要把三個學年的各支學隊的分數加以統計排比,每個年級的分數前三的隊伍各有賞賜,而最後三隊卻要受罰。

前日記分,丁濤所在的這隊,在一年級的十二支學隊中排在倒數第二,全隊挨訓不說,從昨日開始,十天內,清洗宿舍茅房的工作,卻由他們這一隊包了。

一想起,接下來的九天,午後吃過飯,都要提著水桶沖洗茅廁,丁濤的心情直落谷底。

『都是被拖累的!』丁濤暗中瞪了高明輝和其他兩個小子一眼。雖然他和高明輝同是岱山出身,在這一隊中是僅有的兩個,但丁濤自從在衢山船坊看到高明輝趾高氣昂的樣子時起,一直都看他不順眼。不過由於高家在岱山的勢力,小心謹慎的丁濤並不會把自己的心思泄漏出來。

高家在岱山是大戶,他的兄長也在衢山軍當個小官,據說是文頭領的親信。高明輝還自稱他們兄弟倆的大名都為趙文所起。對於他的吹噓,他人哈哈大笑,丁濤卻相信八分,因為他們兄弟倆的名號實在與眾不同。

衢山義學的學生,幾乎都是寒家出身,父母多為文盲。為了上學,起個學名都是浪濤帆櫓之類——單單衢山義學中,與名字里有濤的就有十七八個,幸好姓丁的就丁濤一人——如有『明輝』這等看起來比較文氣的大名的學生,確是鳳毛麟角。

不過不論高明輝家世如何,他並沒有收到任何優待,一視同仁是學堂鐵律。只有努力上進、埋頭苦讀的學生,才會受師長們喜愛。正如丁濤,論起成績,在今年入學的一百二十名學生中,他能排前五。而且丁濤不比其他幾人,本身就有些基礎,他在入學前,卻僅僅認識幾十個大字,會寫自己姓名罷了。見他進步神速,義學裡的幾個先生每每提起他,都交口稱讚。

不過他雖有出色的表現,卻偏偏被那幾個懶散的小子給拖了後腿,不得不心不甘情不願的跟著一起受罰。無妄之災讓丁濤如何甘心,但他的委屈卻無處抱怨。『榮辱與共』,是他入學後聽到的第一句訓示。同進退,共賞罰,這便是趙瑜給衢山義學定下的規矩。

「別鬧了!」黃洋大聲催促道:「要是誤了點卯,不知又要扣幾分了。快收拾,然後去梳洗。」

丁濤早早的把被褥理好,一個半月來的整訓,早已熟能生巧。拿起牙刷牙粉、口杯手巾,打開門,站在門口,卻在等著隊中其他人。所謂『同進退』,是包括洗漱與方便的。

終於,所有人都整理完畢,一同列隊先去了茅廁,再按順序前去水房。不過由於起床時耽擱了一會兒,等往水房走的時候,擦身而過都是一隊隊梳洗完畢的同學。到得水房,裡面已空空蕩蕩,卻也不必如平常一般在門口等了。

十人在青石砌成的盥洗台前一溜排開,就著由竹筒送來的泉水,開始洗漱。丁濤拿著牙刷從竹盒中沾起些牙粉,刷起牙來。這牙粉又咸又澀,乃是用粗鹽和貝殼粉混制而成,雖比不過京城的官人們所用的牙膏(注1)——這是高明輝所言——但對於丁濤而言,卻新奇的很。

還在家時,他從沒用過牙刷牙粉,晨起後,也不過從水缸里舀瓢水漱漱口,擦把臉罷了。不過到了衢山,義學不但發下統一的衣物被褥,還給每人發了牙刷牙粉等衛生用品。牙刷易制,不需去陸上購買,而衢山島也不缺鹽和貝殼,一套牙具外賣時高達五十文,但島內價不過十個錢,因而晨起刷牙,早已是島上軍民的習慣。

衢山島上的每個人都知道,大當家性喜清潔,只要條件允許,軍中士卒、義學學生每日晨起洗漱,睡前沐浴都是規定死的。受其影響,島上人人都保持著良好的衛生習慣,這兩年,衢山島上的死亡率因而下降了不少。不過這些也是趙瑜在未雨綢繆,現在養成良好的衛生習慣,等到南方瘴癘之地,才能保證自己的野心不會莫名其妙的毀於一場疫病。

梳洗畢,十個人急匆匆的往回趕,但依然保持著隊形。回到寢室,剛把洗漱之物在架子上擺放整齊,房外就傳來了一陣悠長的號音。所有人臉色大變,已經開始點卯了。若是點卯時,三遍號角不到,或人數不齊,那一支學隊每個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抓起麻布書包,一隊人在黃洋的領頭下衝出門去。義學宿舍在觀音山腳,而教室和校場卻在山頂,想在半刻鐘內趕到,不得不拿出吃奶的力氣。

在第二遍號角聲中,十人穿過了舊寨門,都跑得呼哧帶喘,幾個跑得慢的被前面人扯著走,卻不敢讓一人脫隊。雖然不情願,但丁濤也是拖著高明輝,奮力向前邁步。『拖人總比拖累好。』一邊跑,他一邊這樣想著。

幸運的,趕在第三遍號角響起前,衢山義學三期八隊的十名學生終於趕到校場,在點將台上,義學塾長陳先生的瞪視下,低頭溜進學員陣列中。站在隊列中,丁濤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息。最後一通號角吹響,『終於趕上了!』他抹去一頭一臉的熱汗。

號角聲落。點人、報數,馬學監上台說上一通『一日之計在於晨』的套話,繼而跑步,用餐,行動一如軍中,一切盡如往日。

辰時中。

丁濤端坐在課桌前,跟著三年級的師兄一字字的念著識字課本上,彎彎曲曲的拼音字母。

口裡如念咒般敷衍著,他瞥了眼在教室一角睡得很安詳的高明輝,神思飛向窗外。他過去只跟鄰家的孩子一起踢過石子,皮球何樣都不知道,蹴鞠比賽他更是從沒見識過。

『要不要跟去看看?』他考慮著。

注1:宋人牙膏,為柳、槐、桑等樹枝煎煮,摻了薑汁、細辛末等物,熬製成膏。用來刷牙。至於牙刷,宋代稱為刷牙子,竹製,插馬尾為刷頭,南宋時已經十分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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