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十九章 軍器(下)

硝煙散去。空氣中瀰漫開一股刺鼻的硫磺味。

趙武放下捂著耳朵的雙手,正待說話,卻見身邊人影一閃,鄧肯、趙瑜等人已接連跳出壕溝,向剛發射過的火炮奔去。他架起趙文,走出壕溝,也跟了過去。

發射過後,沉重的青銅炮整整向後挪了半尺,夯實的土台後部坍了一塊。遠處,炮口所對的方向,與丘頂高度相當的地方,一面小小的紅旗舉起,那是炮彈的落點。趙武向前抬起雙臂,豎起拇指,雙眼一開一闔,「兩百二十步!」他說道。

趙瑜身邊,鄧肯放下測距的角尺,也報道:「兩百一十二步!」

聽到這個數字,眾人齊齊嘩然。射程超過這個距離的武器,衢山不是沒有,最遠的神臂弓能把箭矢射出三百步之多,不過那都是曲射。而這炮管放在土台上時,只略略上翹,幾乎是直射,要是斜斜抬起,不知又能射出多遠。

「夠遠的啊!」跟著他們身後的一個老頭領驚嘆,他扭頭對馬林溪道:「馬工,比你那兒的石砲可強了不少!」

趙文一瞥那出言挑撥的老頭領。這老傢伙,早年追隨趙櫓,在浪港寨時代就已是寨中頭領,但到了現在,卻還只是一個普通中層。對於他和趙武、以及馬林溪這等新進卻身居高位之人,向來妒恨三分。他有些憂心看向馬林溪,生怕馬大工心中又生芥蒂。

馬林溪卻充耳不聞,只低頭檢視發射過後的炮管,好像什麼也聽到。他是大工匠一級的人物,雖是不喜鄧肯,卻不會恨屋及烏,看到威力巨大的新武器,早把一點閑氣拋諸腦後。這火炮區區一根青銅管,放進火藥,就能把幾斤重的鐵彈發射到半里之外,確超乎他想像。當初他執掌軍器監時,飛火箭、毒煙球、霹靂砲都製造了不少,但從沒想到火藥能這般使用。

「怎生想出來的?!」他搖頭輕嘆,自認不如。當然,他感嘆的對象,是提出創意的趙瑜,而絕不是動手製造的鄧肯。

「兩百一十二步?!」趙瑜皺眉,對這個距離很不滿意。宋時一步合後世的一點五米。兩百一十二步,也就三百多米的樣子。對於炮長六尺,口徑兩寸半,整整二十四倍徑的前裝滑膛炮來說,這個數字……小了點。「裝葯減了多少?」他問道。

「三成……」鄧肯壓低了聲音,他回頭看了身後的眾人一眼,見沒人注意,方安心解釋道:「俺不是怕炸膛嗎?」

趙瑜苦笑著搖搖頭,又點點頭。他能理解鄧肯的小心。雖然經過幾個月的試驗,毀損了十幾門炮,已找出了這個型號青銅炮的最大裝藥量和正常裝藥量,但在眾人觀禮的情況下,鄧肯依然不得不做出一定的保留。平時倒也罷了,要是在這個頭領雲集場面上鬧出笑話,鄧大工以後也不必出門見人了。

不過這時代海戰中,不論弓弩還是投石機,只要射程超過五十丈,也即是一百步的距離,準頭或是威力,都可以算是笑話。而現在這火炮就算少裝三成火藥,射程仍能達到兩百步,已經足以笑傲十二世紀所有的海上勢力了。

「既然這樣,」趙瑜說道,「那就還是這個裝葯,前面試過了射程,現在再試試威力……五十步,能打中罷?」他問著。對於火炮的準頭,他沒什麼信心。這火炮不過剛剛鑄造個主體出來,細節還未雕琢,觀瞄裝置全無,純粹一具青銅圓筒。原本應該合在一起的試驗,卻只能分成兩步來做。

「有!有!」鄧肯猛點頭。他喚來個工匠,低聲囑咐了幾句。那個工匠應了,奔出人群,跑到五十步外,從懷裡掏出了青色小旗,高高舉起,搖了一搖。一下子,小丘之下不知從哪裡冒出了一群奴工,他們抬著一塊一丈大小、略有彎曲的厚木板,喊著號子,一步步的向舉旗的工匠挪了過來。

趙武遠遠的看著,扯了扯馬林溪的袖子:「馬叔,那是船板罷?」見馬林溪沒搭理,又用力扯了一下。

馬林溪不耐煩的把眼睛從火炮上移開,先狠狠的瞪了趙武一眼,只向那塊木板一瞟,就把視線收回到火炮上,口裡卻道:「是船板。不知他從哪兒弄的,兩面是樟木,中間一層看不清,不過肯定是杉木。看那弧度,應是船艏下的舷板。」

馬林溪隨口說著,仍在低頭研究著炮口。這時,一個工匠舉著個滴著水的拖把過來,恭恭敬敬地請馬林溪讓一邊去。

馬林溪沒好臉色:「幹嘛?」

「清膛!」鄧肯走過來答道。

馬林溪皺眉,這術語他聽不懂,但又不想問鄧肯,只得讓到一邊看著。那工匠見馬林溪走開,抬起拖把便往炮口裡杵去。

「這就是清膛?」趙文七竅玲瓏,代馬林溪問道。

「正是。」鄧肯點頭,「每次發射過後,炮膛里總會留下一堆火藥殘渣,如不用水洗掉,再放進火藥,立刻就會再燒起來。」

趙武看著有趣,從工匠手上搶過拖把,「我來試試。」學著那工匠的樣,轉著拖把,來回搗了十好幾下。等鄧肯連聲說夠了,他才把拖把抽出。把沾滿黑灰的拖把交回工匠,他低頭向炮膛里看看,又探指摸了摸,卻抬頭奇道:「為何這炮膛裡面這般光滑?口子那麼小,怎麼磨的?」趙武一指炮身粗糙的外壁,「與外面完全不一樣啊?」

馬林溪在旁聽了,直往前湊了湊,他剛才卻也發現了這點,卻不好開口相詢。趙武這一問,卻幫了他大忙。他看了趙武一眼,只覺得這個憊賴小子順眼了許多。

鄧肯用眼角餘光看了看馬林溪,馬大工的那點心思他心中透亮,也不諱言,詳細答道:「不知武頭領是否聽說過旋作?」

趙武一聽,便是撓頭。馬林溪對趙武道:「那是製作雜用器件作坊。造些金銀銅盆、寶瓶、香爐之類的東西……」突然,他腦子一點靈光閃過,好像抓到了些頭緒,猛抬頭,看鄧肯:「是水力磨機罷?!」這是他今天第一次與鄧肯說話。

「坊里用的叫鏜床!」鄧肯道:「汴京文思院的旋作中使的水力磨機,只是給盆、筒、瓶、爐的內壁作拋光用的(注1)。而坊里的鏜床則是用來削光炮膛。本來,俺鑄造出來的火炮內壁都要靠人力打磨,卻總是有些凸凹的地方,而且炮膛的寬窄也很難鑄得上下如一。為這事,頭疼了有一年。後來看了文頭領拿來的《營造法式》(注2),才如醍醐灌頂……其實也只是把磨機改了改,把磨頭換成精鐵鏜刀罷了。」他回頭對趙瑜一笑,「說起來,鏜床這名字還是大當家起的,到現在也不知道出自哪個典故。」

馬林溪聽後,立刻回頭對趙瑜用力一瞪。

趙瑜苦笑,這的確是他的責任,半年前看到鄧肯發明了鏜床,他大喜之下只顧著嚴防秘密泄露,卻把馬林溪也瞞了。他咳嗽了一聲,道:「過幾日,我便讓軍器監給船坊送一架鏜床過去。馬叔你看可好?」

馬林溪卻冷道:「明天!」

「好罷,明天就明天!」趙瑜笑道,軍器監應該有一架備用的,直接送去便是。

馬林溪這才滿意。遠處,奴工們已把船板豎好,又退回坡下。

舉旗的工匠回來交令。鄧肯則一拍腦門,他剛才只顧說話,卻忘了把炮身弄回原位。他忙找過幾個工匠,把發射後離位的火炮用力推回,並重新築好土台。

看著那幾個工匠搬弄千斤炮管吃力的樣子,馬林溪皺眉問道:「為什麼不弄個架子,裝上輪子移動起來也方便。」

趙瑜笑道:「今天本就是想與馬叔談及此事。馬叔既然也這麼說,那是最好。還請馬叔明日派兩個木工去軍器坊一行。」

馬林溪搖搖頭。趙瑜眉頭一頭,心中不快,『鏜床都給了,怎麼還這副德行。』他心中暗罵,馬林溪卻道:「我午後回島便去。」

趙瑜大喜。

鄧肯過來了,發射準備都已做好,他來請趙瑜諸人再避去壕溝。

趙瑜搖頭道:「日後火炮上船,還能再避嗎?就在這兒看著好了。」

鄧肯略一遲疑,點頭答應了。他走到幾步外的炮管旁,搶過火把,親自點起。引線滋滋作響,緊接著炮音轟鳴。硝煙散過,眾人定睛看去,五十步外,豎起的船板已然倒地。

趙瑜等人走去查看,只見六寸厚的三層船板(注3),外板碎裂,中層也有斷紋,內板卻安然無恙。趙瑜暗嘆,三磅炮的確威力不足,看來要把海船打沉,還得等十八磅海軍炮出來才行。

不過,趙文趙武等人卻很興奮,船載旋風砲丟出的石塊可沒這般威力。雖然打不穿船身,但橫掃甲板綽綽有餘。況且,火炮直射,易於瞄準,五十步外仍能精確命中,比旋風砲強得太多。

接下來,在興奮的衢山眾頭領關注之下,鄧肯又在這前裝滑膛炮上試射了一次霰彈。從炮口迸射出來的鉛子把移到十丈外的船板外側打得千瘡百孔。看了這個結果,所有人都能想像得到,如果鉛子是打在敵船甲板上,敵軍水手會是怎樣的慘狀。

試過前裝滑膛炮。鄧肯領著眾人,走到另一具火炮旁。

看著前後通透的炮管,馬林溪問道:「這是什麼炮?」

鄧肯從身邊工匠手中接過銅皮圓筒,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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