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十七章 變奏(下)

政和三年閏四月十二,壬戌。

清晨。

泉州外海。一艘大食海船帆蓬盡張,在海上急速奔逃。

水手們在甲板上奔走,商客在艙室中祈求,尖翹的船頭一次次改變著方向,前後兩面大三角帆也隨著船向的變化不斷調整,沉重的船體在海面留下蛇形的尾跡,可不論他們如何掙扎,卻始終擺脫不了船後狼群的追殺。

金釵山上,即將封頂的六勝塔(注1)已遙遙在望,但咫尺天涯,十餘里的水面竟比紅海還要寬廣。船尾處,船主伊德利斯默念著安拉的名號,祈求真主幫助他逃出困境。他滿載著貨物和希望來到這個絲綢和瓷器的國度,卻沒想到在即將抵達光明之城的時候,竟會遇上這些該下地獄的海盜。

伊德利斯想不通,這裡明明已是刺桐港的入口,為什麼海盜會如此的肆無忌憚。在離他的船隻不遠處也還有十幾艘海船,但那些海船就像沒看到他被海盜圍攻的樣子,只大張船帆,自顧自的進出港口。為什麼會這樣?!他還記得當年在刺桐港外,海商們守望相助的情形,不過數年,為何就變得如此冷漠?

六艘修長的尖底快船如狼群般分進包抄,不論那艘大食海船轉向何方,總有一艘快船搶先堵住目標前進的方向。

快船的包圍漸漸收緊,目標掙扎的空間也越來越小,海寇們得意地欣賞著大食水手們臉上的絕望。幾個水手在大食船上張弓搭箭,卻全數落空。而作為回應,一波箭雨從快船上飛出,準確地落向三角船帆之下。箭雨落處,一片慘叫聲起,主帆之下,操帆手們損傷大半。

一群水手衝到桅杆下,把受傷的操帆手們拖開,接下他們的工作。但這一瞬間的耽擱,船帆角度的調整便沒能趕上船頭轉向的速度。海風勁吹,卻正好從前方正對著帆面。風力鼓起,帆蓬立刻向後凹去,海船前進之勢為之一阻,船身頓時在海面上打橫了過來。

海船失速,水手們猝不及防,自伊德里斯以下,都在甲板上變作了一團滾地葫蘆。趁此良機,海寇們的快船把這艘大食海船團團圍定,兩艘遠遠望風,以防突變,其餘四艘卻都從兩側逼了上來。由於怕傷到對面的自己人,海寇們已收起了弓弩,但他們在甲板上豎起的帶搭鉤的跳板,在大食水手眼裡,比弓弩更危險。

水手們高呼著安拉,拔出了彎刀。既然逃不掉,那就拚死一搏罷!伊德里斯也點起了火把,如果他的孩子們不敵海盜,那他就會把心愛的船隻燃起,與之共沉,絕不會讓她落到那群海盜的魔掌中。

大食海船上已做好了決死的準備,但這時,一聲尖利的號角從在外圍望風的海盜快船上響起。聽見號角聲,海寇們突然停止了動作。伊德里斯愣住了,不知發生了何事。很快,海盜的號角聲又再度響起,不過這次,卻急促了許多。與此同時,低沉的戰鼓,在海上隆隆作響,遠遠的從前方傳來。

鼓號聲同時傳入耳中,伊德里斯只看見圍船的海寇們,在快船甲板上放下了跳板和武器,張帆轉舵,齊齊調頭逃竄。

海寇遠竄,但鼓聲卻越來越近。循聲望去,一艘重型戰船駛入了伊德里斯的視線中。那艘戰船的主桅頂端飄揚著一面須尾舒展的紅色角旗。一看到那面鮮紅的旗幟,大食水手們頓時都歡呼起來,伊德里斯也默念著安拉之名,感謝真主的庇佑。只要進過大宋海港的水手都不會忘記那面紅色的定風旗——那是宋國海軍巡海船的標誌。

海寇快船已成了遠方的六點黑影,巡海船也駛了過來。一名三十左右的軍官站在巡海船頭,魚鱗鐵甲晶晶閃亮,鮮紅的斗篷隨風飄揚。那軍官勾鼻細眼,緊抿著的薄唇有些陰鷙,但在滿心歡喜的伊德里斯眼裡,那是軍人特有的威嚴。

點燃的火把早丟入海中,伊德里斯滿面笑容的站在自家船頭,帶著劫後餘生的水手,兩手交叉撫上雙肩,齊齊彎腰行禮。但當他們直起腰,映入眼中的卻是十丈外架在一排重弩上的點點寒星。

機弩弦響,箭矢風暴如飛蝗騰起,卷過了伊德里斯所在的船頭。大食商人仰天栽倒,他站在最前,身上也扎進了最多的箭矢。臉上的笑容還未退去,眼中卻儘是疑問,「為什麼?」他問著……他死了。

噗!一口濃痰吐入海中,那名軍官歪嘴罵道:「這些番商動不動就要燒船拚命,害得爺爺每每要做戲!」他向後一招手,「快點收拾,別磨蹭!」

午後。

大宋戰船和大食商船一前一後駛入湄嶼私港。棧橋邊,兩艘船穩穩的停下,在附近,幾艘出場過的快船早停了在那裡。

軍官已卸下了甲胄,換上了一身青布短袍。不用舷梯,搭著一根纜繩,直接跳上了棧橋。他急匆匆的走上碼頭,碼頭上的人們一看到他皆彎腰行禮。軍官沒搭理他們,疾步走過,半刻鐘後,便進了一刁斗森嚴的大宅中。

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等在門口,一見他來,抱拳躬身:「慶叔!」

軍官點頭回過。他單名一個慶字,姓卻是鄭——鄭慶。鄭家的二當家,也是湄嶼巡檢司的巡檢。與他說話的年輕人,名為鄭凌,乃是鄭九長子。鄭慶問道:「凌哥兒,你爹呢?」

鄭凌答道:「爹爹正在書房見客!」

「是哪個商行的?」鄭慶問著,舉步進門。鄭家這半年劫了不少商船,福建一路私下接贓的商行都暗中派人常駐湄嶼。而湄嶼乃是鄭家獨有的私港,除了那些商行掌柜,卻也不會有外客。

鄭凌跟在鄭慶身後半步,搖頭道:「不是商行。是那個癆病鬼的二管家。」

鄭慶一驚停步:「怎麼追到湄嶼來了?」鄭九是興化軍都巡檢,駐地應在陸地上的寧海鎮。但這半年,鄭九卻都躲在海島上,就是為了躲那些永遠也喂不飽的惡狼。「他派人來這裡作甚?」

「當然是來要錢!」鄭凌冷道。

「每月的月例還喂不飽他?!」鄭慶聞言大怒,「他這個莆田縣令,每年從我們這兒拿的錢比福州一州的鳥官加起來都多!」

鄭凌搖頭道:「他下月要去做南恩州知州了。想也知道,去了南恩州後,爹爹不會再給他一文錢。」他咬著牙,牙縫中嘶嘶作響,「大概是想一次把往後幾年的份都撈走罷!」

「這麼快?」鄭慶真是吃驚了,「他三年前才是縣尉罷?只當了幾年莆田令,就能升去做知州?」

鄭凌扳著手指算道:「這兩年,每月月例,年節的隨禮,再加上每年十幾次的壽儀,他從我們家撈走的也有三五萬貫了。大概是有人眼紅了,把他明升暗降踢走了罷。」他對鄭慶一笑:「南恩州在廣南,瘴癘之地,只有被貶才去。如何比得上莆田縣令!」

「原來如此!」鄭慶點頭,獰笑道,「去了廣南,有了那癆病鬼好受!」他卻不懷疑鄭凌的推斷。這鄭凌是鄭家的智囊。三年前,鄭家先投浪港,而後再賣了趙櫓轉投官軍,卻都是他定的計策。鄭家現在雖困於財貨,但還是比早前要風光得多,卻都是鄭凌的功勞。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鄭九正院前。一陣腳步聲,一人怒氣沖沖的排門而出,鄭慶認得此人,正是這兩年常來常往的莆田縣令的二管家。那管家見了鄭慶、鄭凌,也不搭話,哼了一聲,一扭頭就走了。

鄭慶在後瞪起眼,「那廝好沒禮數!」

「那是因我沒給他錢!」一人說著踏出門外。五十來歲,兩道重眉,牛眼大鼻,雖已鬚髮斑白,卻是身強骨健,不見老態。

鄭慶、鄭凌一見他,忙行禮:「九哥!」「爹爹!」

鄭九一點頭,對鄭慶道:「終於回來啦!生意如何?」

鄭慶搖頭嘆道:「那些海商,現下卻都學聰明了,總聚著十幾二十艘齊行。別說作活,連買路錢都收不到了。這十來天,就只逮到一艘大食番船。」

鄭九聞言搖頭,也是一嘆,有些灰心喪氣,「在這樣下去家底就要空了!」

鄭凌卻笑道:「爹爹,慶叔勿憂。其實孩兒尚有一法,可暫解家中之困。」

鄭九、鄭慶齊聲追問:「什麼法子?!」

鄭凌伸出左手向北一指:「衢山!」

注1:六勝塔:石湖金釵山上的六勝塔為北宋政和年間由高僧祖惠、宗什募資興建。乃是抵達泉州灣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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