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十六章 變奏(上)

政和三年四月二十八,己酉。

「席子!席子!」趙琦站在望樓上,看見一名軍卒回頭向寨中喊著。在他所穿的魚皮甲左胸處,有一個雙刀交叉的白色圖案,那是身為隊正的標誌。那隊正的身前躺著一個人,不,是一具屍體。屍體大張著嘴,血糊了一身,沒有盔甲,衣衫破爛,是個奴兵。

一個奴兵應聲夾了張席子從寨里跑到石牆下,把自己同胞的屍首用席子一卷,扛在肩上,又跑了回來,正正從趙琦腳下穿過。

不過三四丈不到的距離,奴兵半邊脖子被削斷的慘狀極清晰的映入趙琦眼中。屍首被席子卷著,腦袋卻耷拉在外。紅色的血從發梢滴下,裂開的頸項卻乾癟著,血卻都流盡的。右眼球不知為何擠脫了出眶,圓圓滾滾,染了血後的粉紅色,被一根筋連著,晃悠悠的吊在眼窩邊。

空洞的眼眶在趙琦眼前一晃而過,他捂住嘴,想吐,以前看到土著屍體卻從沒這種感覺。

「三十八具了!」許繼祖順著梯子爬了上來,走到趙琦身邊,說道:「神臂弓已經損毀了三十八具,已是三一之比。」他低頭看看被扛走的奴工,那是第七個在上弦時被碎裂的重弩殺死的奴工,除此之外,還有三十一個傷員。四石強弩損毀時爆發出來的幾百斤力道,能把弩弦、弓身都變成殺人的利器。不過,死傷的奴兵全不在他的心上。現下弩弓損失了三分之一,而箭矢也消耗了八成,許繼祖只為此憂心忡忡。

那霸寨在幾十倍的敵軍面前能堅守三天,全仗著銳矢勁弩。那些新趕製出的旋風小砲所丟出的石子,最多也只是把敵人砸傷,且命中率低得可憐,完全無法與精準無比、威力強勁的神臂弓相提並論。但弓弩再強,也只是器物,不像人那樣能克服疲勞。幾天來,連續不斷的上弦射擊,這批重弩的壽命已到了極限。從前日起,神臂弓就不斷損毀。前日,不過五六具,昨天,卻升到十三件,而到了今天,單單上午三個時辰,損壞的神臂弓竟然達到了二十具之多。按這個速度,到了明日,那霸寨中就只能拿著刀斧與敵廝殺了。

不過許繼祖也知道,這不是衢山弓箭坊在粗製濫造,而是木質硬弩的壽命就只有這麼長。這神臂弓,每張開一下,弩臂都要承受著幾百斤的力道。桑木弩臂不比牛角所制的長弓般彈性十足,加諸其上的力量又遠過於長弓,幾十次後,便會支持不住。這項常識,在接收神臂弓前,每一個衢山士兵都會被告知。

但知曉歸知曉,衢山軍想因此稍作保留卻也做不到。幾天來,為了擊退敵軍的瘋狂進攻,寨內一百二十具重弩所射出的弩矢已接近八千支,雖然死於箭下的土著也超過兩千人,但不論是弩弓還是箭矢,都要到極點了。

三天來,土著聯軍接連不斷的發動攻勢,每一次攻擊都留下大批屍首而潰退,河邊田土盡赤,壕河幾乎為之斷流。雖然土著的每次攻擊皆盡失敗,但給那霸寨中的壓力卻越來越大——土著的攻城技術竟然在不斷進步。

只要是人,就有學習能力,就會總結經驗教訓,土著們如何會例外?他們不斷用生命和鮮血換取經驗,進化的速度快得驚人。從一開始的亂鬨哄的一擁而上,到現在學會保持間距,分批次的投入兵力;早前還披著獸皮,現下卻想到了打制藤牌、木盾;一開始只想游過壕河,這時候卻已紮起了三丈長的竹橋;甚至從衢山殖民者那裡,他們還學會了整隊齊射,土著的竹弓竹箭雖然傷不到鐵盔皮甲的漢軍,但不少奴兵卻因此而失去戰鬥力。

幾天下來,八千烏合之眾卻越來越像一支軍隊了。

現在那霸寨周圍已被土著四面圍定,每次攻擊,都是從四面八方同時進行。不過西側台地陡峭,可以稍減兵力,只用一隊漢軍帶著三十個奴兵守著,而其他三面,都有多人駐守,尤其是東側,由於地勢不高,多次被土著衝到石牆下,不得不彙集了寨中近半的兵力。

四面八方的號角接連而起。距離上次攻勢不到三刻鐘,土著聯軍又聚起了六七百人,持刀舉盾齊齊而進。雖然看起來仍是散亂,但前進速度不緊不慢,步調相合,也算有了陣型。

敵軍如蟻,在壕河外蠕蠕而動。趙琦在望樓上捏緊了橫木,指甲已崩裂流血,他仍恍若未覺。寨外的幾千敵軍,就像在他脖子上不斷收緊的絞索,勒得他幾乎要窒息。不得喘息的時間,近乎絕望的戰鬥,竟是如此的難熬。對於擊敗敵軍,趙琦已不抱指望,他現在都在懷疑,到底能不能等到土著糧盡退兵的那一刻。

「為什麼?」趙琦心中的疑問喃喃脫口,「都死傷了近四成,那些土著為什麼還能撐下去?」

「那些小崽子,死得越多越好!」站在望樓上,浦添按司之長、島中諸按司的世主、聯軍首領察度正獰笑著。他腳下的這座竹台乃仿造唐人城寨中的望樓搭建,雖然這竹製望樓就算沒有風,都在不斷搖晃,但察度仍不肯下樓半步,他喜歡這種居高臨下的視角,他喜歡看著手下大軍隨著他的號令前進後退。站在這裡,他才體會到一國之主的感覺。

察度的身後,他的長子正吹響號角。四野下,圍城各部的號角聲也應時響起。從四面營地中,各部勇士提刀出陣,新一輪進攻又將開始。

上次進攻時,北谷、越來兩家已損失殆盡,現在在他的命令下,泊村、具志川兩家按司仍不得不把最後的一點殘兵都派了出去——浦添按司帳下的兩千大軍就在後面虎視眈眈,不由他們不從。

他們的勝敗,察度毫不在意,他只希望能把島中地界不肯投入他麾下的按司都消磨乾淨,反正死的都不是自家人,正好把糧食省下。

察度遠遠地看著六百戰士向唐人城寨攻去。唐人的人數僅僅數百,連續不斷的攻勢足以把他們累垮。就算再強的勇士,都不可能連續五天出陣戰鬥。再過兩天,等寨中唐人累倒,他的兩千族中勇士就可輕而易舉地把那霸城寨拿下。聽說那寨中,唐人的財寶堆積如山,糧食也裝滿了幾十間大屋,還有幾百美麗的唐女,一想起,那些都將屬於自己,察度酋長的身子都熱了起來。

不過,有人與他打著同樣的心思。察度向南面望去,北方五按司的三千軍隊,都駐紮在那裡。他們的任務是攻打唐人城寨西面和南面。三天前,今歸仁按司和其他四家按司各佔三千戰士中的一半。但三天後的現在,今歸仁按司戰力仍有千五,但其他四家加起來卻已湊不足六百人了。

「得想個辦法把他們也逼上去!」察度開始冥思苦想,他喜歡獨吞,他不喜歡分享。

『咿呀!』的一聲怪叫,幾個倭人奴兵挺著長槍,把槍尖狠命地刺入爬上寨北石牆的土著心口。鬼喊鬼叫的聲音傳入耳中,陸賈不禁皺起眉。緊抿著嘴,他右手重斧一揮,一個插滿鳥羽的首級飛上天空,一蓬血柱衝天而起,劃著弧線倒向石牆外。

『十八!』他默念著。

又一叢鳥毛冒了上來,不等那土著把頭探上,利斧呼嘯著劈下,骨裂聲和慘叫一同響起。拔出斧頭,斧面上一片紅白。

「十九!」他輕聲道。

但就在他拔斧的時候,另一個土著已嗬嗬叫著翻過了石牆,手持著短刀向他逼來。陸賈冷笑,輕輕把手腕一轉,沉重的巨斧如繡花針般輕巧,從土著的喉間一划而過。

「二十!」他大聲一喝。

把那捂著喉嚨的土著踢下城垣,陸賈持斧四顧,石牆上已沒一個土著。「殺光了?」他不滿的嘖著嘴,喘息著。自從十四歲入了浪港寨,他多次在生死線上搏殺,縱然這三年過得太安逸,骨頭酥軟了,但這兩天一見血,沉睡在心中深處的殺性又控制了他的靈魂。「殺得真不過癮!」

陸賈看向東面,那兒是土著攻擊重點,僅存的神臂弓大部分都集中去了那裡,他想確認一下需不需要援助。但寨東的現狀卻讓他失望,守兵們正手持神臂弓把土著們射得人仰馬翻,壕河上的竹橋連個活人都不剩。弩手們探出半個身子,對準河中載浮載沉的身影,毫不留情的向他們射去箭矢。

「他娘的,不知省著點啊!」陸賈罵了起來。不想理那些浪費箭矢的蠢貨,他回頭看西面。日頭已然西沉,這次攻勢應是今天最後的一波了。

呼……他長吁了一口氣,戰鬥時忘卻的疲累全涌了上來。把斧頭丟到一邊,靠牆坐下,『還能撐幾天?』他仰頭想著,後腦貼著石牆,冰冷。

晚間。

趙琦等十幾個寨中頭領齊聚議事廳,依次而坐。一個黑衣人獨站在廳中,黑膚花臉,是個土著。

「你是今歸仁按司派來的人?」趙琦再次確認道。

一個倭人把他的話翻譯過去,那人點頭,「正是!」字正腔圓的日本話。

「你此來何事?」

「議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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