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十五章 間奏(下)

晚間。

趙瑜書房。

趙文、趙武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不敢稍動。

「誰贏了?」趙瑜笑問著。笑容平和恬淡。

燭花輕爆,鴉雀無聲。

趙瑜眼睛一翻,再問:「比分又是多少?」

還是沒有回答。

趙瑜搖頭,他根本就沒生氣。趙文、趙武為他出生入死,盡心賣命,這點小事算得了什麼?但他也沒想到蹴鞠會有這麼大的魅力,讓趙武不顧軍法,下了船也不回報,直接就跑到球場看比賽去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時代的文娛活動比起他前生的確少了點,尤其是衢山島上,港口的酒樓來個說書先生都稀罕半天,也難怪島上軍民對這項賽事痴醉如狂。

雖然有過當罰,防微杜漸,一直都是趙瑜的信條。但趙武犯的這點小錯,根本就不值得計較,稍加懲戒,一笑了之也就是了。

盤算了一下,趙瑜道:「文兄弟!你是代我去的,又沒犯錯,就別傻坐著了!至於武兄弟,你回去把軍法十七條抄上五百遍,十天後交過來,這事就算揭過。但下次再犯,就絕不會輕饒,聽到沒有?」

「謝二郎寬宥!」趙文立刻起身。趙武卻一臉苦色,抱怨道:「五百遍?」

趙瑜一瞪眼:「嫌少?那就一千遍!」

「五百遍!就五百遍!」趙武連聲叫道。他一向最怕提筆寫字,把數百字的軍法抄上五百遍已是苦不堪言,再加上一倍,更是要命。

「算了!不提這個了。」趙瑜無奈搖頭,「武兄弟,你把一路上的事說一說罷!」

「是!」趙武正色道,說正事的時間到了。「俺兩月前奉二郎你之命去廣南販貨買牛,於路皆順,到地頭也沒什麼瓜葛,也就是在福建來回交了兩次買路錢。七條船上,絹、瓷都賣了高價,也買回三百頭一歲牛犢,雌雄各半。回程時,半月水路,沒有一頭得病,確是菩薩庇佑。」

廣南多牛,尤其是雷、化二州,『牛多且賤』,官家祭祀都捨不得多用太牢(注1),但兩廣百姓卻毫不在意的殺來祭祖。江西農戶每到農閑,就常常相約入南販牛,謂之『作冬』。

「廣南現在的牛價多少?」趙文問道。

趙武道:「兩歲的公牛十貫,母牛十二貫。而我買的一歲小牛,就只要五貫。」

趙文一皺眉,道:「與這裡差不多嘛!」兩浙地界,尤其是浙東,養牛戶也不少,要說牛價卻也不貴。

「但這裡要交稅!」趙武解釋道,「廣南那裡都是流放的犯官,沒幾個認真做事的,偷稅漏稅點,他們也沒心情管。把稅加上,廣南的牛價卻要比這兒便宜三四貫。況且在浙東大批買牛,官府都要登記,不比廣南,本就是走私,根本就沒這些麻煩。」

他話一停,卻見趙瑜趙文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摸摸腦袋,不好意思的笑道:「我這也是聽人說的。」

趙瑜失笑:「難怪!」

「此行的賬簿和清單我已交去帳房,航海日誌也被參謀室的那些小子拿去整理了。二郎如有興趣,可以調來看看。賬簿和清單是由帳房派定的先生負責,但航海日誌,俺可是親筆記的。其他六條船的船長也一樣用心在記,俺都查過,沒有一天脫漏。」

海貿歸來,賬簿、清單歸入帳房是應有之義。而航海日誌和參謀室則是趙瑜新弄出來的玩意兒。按照趙瑜的規定,船隻出航後,船長必須每日記錄當天的航向、航位、航道、洋流和天氣狀況,還有出入港口、裝卸貨物、旅客上下等事,一是為了歸航後檢查航行完成情況,另一方面,也是採集地理水文資料,製作海道針經,這也是為什麼參謀室會把日誌取走的原因——製圖也是他們的工作之一。

「沒脫漏又怎麼樣?」趙瑜嘆氣,「你們記錄的那些航海日誌,錯漏百出,有用的價值不多,笑話倒不少……還是識字少了,只粗淺的培訓,認識幾百個字,的確不夠用……那個參謀室也是一團亂,十來個剛從義學畢業的小子搭起的草台班子,製作出來的針圖他們自個兒都不一定看得懂!」

趙文勸道:「畢竟是剛起步嘛。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他沖趙武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繼續說。

趙武會意,繼續道:「在廣州,俺見了不少番商,還從一個大食商人那裡,用百匹蜀錦換了兩柄鑌鐵彎刀(注2),聽說是大什麼谷的地兒產的,俺試刀時,劈了一摞鐵錢,就跟切豆腐一般,刃口都一點沒傷,端得是吹毛斷髮,鋒利無比。正好獻於二郎和文哥。」

趙瑜搖頭:「你要是能換回幾千斤鑌鐵,我會更高興。不過武兄弟你也算有心,我就不客氣收下了。不過販貨買貨的就不用再提。我讓你出去難道是為了讓你做生意的?說正經事!」

「是!」趙武低頭聽命。他是衢山軍首領之一,商貿之事本就不需他去,不過假借來做個幌子,此次出行自是另有目的。

「俺此次去廣州,來回兩次經過莆田,寧海鎮和湄嶼(注3)都暗中潛去查探過,鄭家的確又下海作事了。」

莆田鄭九,當年因助官軍破浪港之功,獲封興化軍都巡檢,統管靖海之事。自他上任,便下大力氣剿寇。只半年,福建一路海寇便被其剿滅大半,余者皆逃竄廣南。鄭家的八百子弟,三千兒郎,一時之間,聲勢煊赫,威震海東。他們已經洗白了三年,現在卻又開始做回老本行了。趙瑜派趙武出去,其中一個任務,便是確認此事。

「你確定?」趙文問道。

「當然。」趙武說得很肯定,「湄嶼上鄭家的幾艘船都有中箭過火的痕迹,而寧海鎮,鄭家下面的嘍羅身上都有番商的貨,偷偷在賣著,俺還買了幾個貓兒眼,要價才十貫,俺就給了他兩塊碎銀子。」

他從懷裡掏出個小布包,七八顆蜜黃色的貓眼石在燭台下泛著油光,確是上品。此等寶石,一顆百貫都是等閑,七八顆合起來只賣十貫,鄭家帳房若是得知,免不了要捶胸頓足。鄭家積年海寇,自有銷贓渠道,絕不會把贓物私下裡兜售,定是鄭家的嘍羅,打劫番商商船之後,暗地裡私分了的。

趙武轉手遞到趙瑜面前,嘻嘻笑道,「這玩意兒俺用不上,就讓二郎你拿去借花獻佛罷!」

趙瑜沒接,搖頭道:「你留著罷,娶媳婦時也用得上。」趙文、趙武都早早定了親,但由於幾年來事務繁忙,卻抽不出成親的時間來。不過兩人身邊都有侍婢,就是沒婆娘,也不至於沒有瀉火的地方。

趙武看看趙瑜,見他的確不是故作姿態,便笑笑收起,對趙文道:「文哥,等會兒我分你一半。」

「好!」趙文一口應下。他轉頭對趙瑜笑道:「既然鄭家又開始做沒本錢的營生,可想而知,他們的家底已經快乾掉了。二郎的上屋抽梯之計,果然是成功了。」

上屋抽梯,乃三十六計中並戰計的第四計。所謂『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斷其援應,陷之死地』。雖然此時三十六計尚未成型,但趙瑜憑著記憶還記得幾條,正好找了條合適的,用在鄭家身上。

趙瑜點頭:「鄭家海寇習氣,向來見錢眼開,我這計策雖然淺薄,但用在他們身上卻也正合適。」

三年前衢山勢弱,加上鄭家又是官身,不便正面相抗。趙瑜便定下計策,每次派船過福建,都故意奉上一筆買路錢。幾次下來,鄭家食髓知味,胃口大開。但衢山船隻每月過福建的不過幾艘,這點錢當然難填欲壑。數月之後,鄭家的巡海船便開始在外海攔船抽稅。一開始還有所顧忌,只找番商和遠地的海船,要的也不多。但人心苦不足,到了後來,不但買路錢要價越來越高,鄭家巡海船的狩獵範圍甚至擴大到了泉州港外所有的船隻上。

趙文嘲笑道:「鄭家這幾年抽到的買路錢上足有幾十萬貫,現在卻還要出海劫掠,那些貪官,敲骨吸髓可真不小。鄭家現在恐怕是後悔不迭罷?」他一看趙瑜,贊道,「還是二郎厲害。」

趙瑜搖搖頭,冷笑道:「不是我厲害,只是看透了那些貪官罷了。」他在給鄭家買路錢的同時,還在福建大肆宣揚此事。福建路的大小官吏聽到這個消息,都趕著來分一杯羹,全打著坐地分贓的主意,卻沒有一個想要制止鄭家攔路打劫的行為,一切發展卻正如趙瑜所料。

趙武也笑道:「鄭家收買路錢的事,福建路上連茶館裡都在談。二郎你宣揚鄭家收買路錢的時候,已經把錢數翻了十倍了。但茶館裡俺聽到的數字,二三十倍都不止了。那些貪官都是按著二郎宣揚的數字來要錢,鄭家就算想解釋,都沒人肯信。現在定是把家底都掏出來了,要不然也不會再下海打劫。」

趙文半眯起眼睛,僅留的一絲縫隙中透著寒光,冷道:「鄭家的嘍羅們都背著主子,私下分贓,再加上又被貪官逼索,是為內憂;而他們攔路打劫,把福建上下的海商們都得罪了個遍,是為外患。內憂外患,正如一個破房子,只要踢上兩腳,就能踹倒。」

趙文的說法引得趙瑜一陣狂笑。笑罷,他道:「武兄弟,那隻右腳你聯絡上了嗎?」

趙武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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