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十三章 琉球(下)

政和三年四月二十三,甲辰。

浦添城。

一名女子披頭散髮,在祭壇上瘋狂地舞蹈著,唱著令人聽不懂的歌謠。腰肢、雙臂如蛇一般扭動,一如她雙手上的毒蛇刺青。樹皮衣襟上縫綴的彩螺鏈墜隨著她的動作在空中搖擺,幻化出道道彩影。腰帶上垂掛的貝殼互相撞擊,其聲清脆如同玉佩。

她不停的舞蹈著,直到灑落的汗水打濕腳下一片。她喘息著,拔出腰間的石刀,高高舉起,猛力扎進了仰躺在身前石台上女童的心口。女童只略略一掙扎,就不再動彈。

石刀向下拖著,破開了胸腹,血液立刻涌了出來。鮮血在青黑的石台上流淌,畫出扭曲的紋路。她死死盯著血色紋路的變幻、擴展。最後,她雙手探進女童的腹腔,沾滿鮮血收了回來。猩紅的雙手在臉頰上塗過,一片血紅。

她高舉雙手,轉過身來,尖聲叫道:「我看見了!我看見了!!上神的憤怒會降下天火,邪惡的魔鬼必將在血與火中化為灰燼!」

浦添按司察度跪伏在祭壇前,激動得渾身顫抖。祭壇上的神女乃是他的親妹,自幼被上神眷顧,預言從未出錯!她說魔鬼會葬身於血火之中,那就一定會實現!

那些唐人,那些魔鬼,毀掉山南的諸多按司,擄走所有男女,只留下了老弱在叢林中等死,現在這些貪婪的魔鬼又把魔掌伸向了他的按司。多少次,他在尖叫著驚醒,只因夢中被魔鬼毀掉的家園!但是,他不會屈服,他堅信這是上神對他考驗。只要通過這個考驗,他就不僅僅是區區數個按司的世主,而是這個國度的王!

他站起,走上祭壇,彎腰接過那柄石刀。轉身把刀高高舉起,大聲喊道:「上神護佑,我們必將勝利!」

祭壇之下,他的部下一齊高喊:「上神護佑,我們必將勝利!」

遠遠的,來自山北的五個按司首領冷冷的看著,他們有自己的神女,出發前也為他們血祭過上神,對於浦添按司的邪神,他們可沒興趣搭理。

四月二十五,丙午。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陳猴兒躲在樹叢後,頭頸包得嚴嚴實實,遠遠地望著林間的空地,屈指數著。那是今天第三批在空地上歇腳的土著,人數比前兩批要多得多,應該是主力。

「……三五四十,四五五十……」前兩批土著大半穿著薴麻編的甲胄,看上去十分寒酸,而現在這群土著卻有不少披著獸皮,陳猴兒估計,那可能是勇士的標誌。

「……七五八十,八五九十……」在那群土著正中,有五具木製的架子,鋪著獸皮,做個野獸形狀,幾個土著頭領模樣的人物剛剛從獸架上下來,正聚在一起談話。前兩批土著中也各有一具獸架,被十幾個人抬著,首領就坐在上面。不過這些獸架中,有一架看起來最大,裝飾得也最豪華,也許是大頭領一級的人物。『要是把神臂弓帶著就好了。不過七十步,他們又坐得那麼密,隨便射過去,蒙都能蒙到一個。』

「……九五,一百……」陳猴兒收起右手尾指,左手同時掐下一片樹葉。攤開左手掌心一數,總計已有八片。『已經超過八百人,看起來至少超過千二,前兩批加起來也不過四百。肯定是主力沒錯了。』

重新握緊左手,他屈指又數,「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四五五十……」突然他停住了,一條尖腦袋、扁脖子的花蛇正慢悠悠的從他眼前的樹枝上滑過。

陳猴兒渾身僵直,呼吸都停了,只有眼珠子隨著這條毒蛇而轉動。琉球山林多蛇,雖然他們這些探子都隨身帶了雄黃,但好像沒什麼用,那些長蟲,不論有毒沒毒,總喜歡在他們身邊游來游去。萬幸的是至今沒有人被咬到,陳猴兒也不打算做第一個。

花蛇盯上了樹梢上的一隻小鳥,迅快地滑了上去。陳猴兒一陣放鬆,雙腳發軟,幾乎要癱倒,「呀,」他突然輕輕叫了一聲,「剛才數到多少啦!?」

四月二十六,丁未。

「三千人!」站在望樓上,趙琦大略地點清了駐紮在寨東田地上的土著兵力。三千人明顯的分著六個部分,想來應是六個按司的合兵。半人高的甘蔗苗被踩得一塌糊塗,可以確定,今年就算衢山島上的白糖作坊建好,也別指望有什麼收穫了。那片土著營地,說是營地,其實連個帳篷都沒有,幾千人幕天席地,或坐或卧,不成陣型,毫無防備。

陸賈在他身後冷笑:「從浦添城到這裡,不過五六十里。這些人走了三天,卻只到了三千人。而且軍容散亂,躺倒一片,連個守衛都沒有。不如我帶人去沖一下罷!先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趙琦搖頭,「我們人太少,白天嚇不到他們。何況已經來不及了!」

陸賈看過去。大概已經休息夠了,土著們都已站了起來。號角聲在營地中響起,三千人一窩蜂的沖了過來。

「這……這……」陸賈看得目瞪口呆,他經歷過的陸戰只有昌國一次,那時官軍攻城至少還弄個梯子,哪像這些土著,拎著短刀,背著土弓就衝過來了。看著眼前密密麻麻如同蟻群的敵軍,他突然想起在衢山港的酒樓中說書人那裡聽到的攻城術語,「這就是蟻附攻城嗎?」

趙琦沒回答他。衢山軍的二當家站在望樓上,看著腳下的寨兵紛紛把神臂弓架在石牆上,瞄準了狂奔過來的土著。

那霸寨建在離海岸兩里處一塊西高東低的台地上。繞著台地是兩丈寬的壕河,一條河溪從東北方流入壕河,又自南面離開,匯入那霸灣。由於壕河刻意收束,水流在這裡變得極為湍急,兩丈寬的河水甚至比一般城池下五六丈寬的護城河更具威脅性。越過壕河,在突兀升起的三丈多高的台地上,砌了一圈半人高的石質胸牆。石牆之後,隔了四五丈,方是繞寨的木柵。十幾座望樓便是貼著木柵內圈修起。

現在的那霸寨兵和剛被解放的奴工們就列隊在石牆和木柵間,靜等著土著軍隊攻來。弩矢只有一萬,一根也不得浪費,趙琦已下嚴令,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許自行射擊。

由於那霸寨地勢西高東低,寨門和弔橋就向東安置。雖然有一些土著不耐煩的繞道去了南北兩側,但絕大部分土著還是擠擠挨挨向東門涌了過來。三千土著彙集在不到百步長的壕河邊,如下餃子般撲通撲通的落下水,大半都不是自願,卻是後面的人擠下去的,轉瞬便被沖走。

一時之間,寨東壕河外側,花花綠綠的一片鳥羽冠,只能看見人臉,甚至看不見身子。土著們嗬嗬嚎叫,聲聞於天。看到他們連成一片的猙獰面目,下面的寨兵一個個都抖了起來。趙琦也目瞪口呆,他讀的兵書里,可沒有這般攻城法。

尚幸他很快驚醒,一聲令下,身後的戰鼓便隆隆擂起。鼓音震蕩,聽到號令的寨兵們立刻扣下牙發,一排弩矢勁射而出,近在咫尺的敵軍身上臉上立刻冒出一片血花。相距不過十步,神臂弓以數百斤的力量彈射出的弩矢,直接把目標扎個對穿。

幾十名中箭者倒了下去,被後面人推擠著,也落進了河裡,翻騰了幾下,就流向了下游。

可是,雖然一下射死了幾十人,但在那霸寨駐軍眼前,卻什麼也改變。依然是一片猙獰嚎叫的面孔,依然是一叢叢搖晃著的鳥羽。死於神臂弓下的,還不及被擠下水的多。

「快,快上弦!」寨兵們把手中神臂弓轉頭交給身後的奴工。專司上弦的奴工席地而坐,接過弩弓,後仰著,用腰力把纏絲麻弦重新扣在牙發上,又交還給寨兵。弩手們拿回上好弦的神臂弓,從腰囊中掏出弩矢架上去,對準前方,瞄也不瞄,直接又是一擊。

上弦、發射,再上弦、再發射,一套循環下來,耗時不到十息。四五輪過後,已經有兩三百名土著死於箭矢之下。但眼前的土著卻毫不退卻,雖然他們已經不再嚎叫,臉上也儘是畏懼之色,但身後不斷推擠過來的力量,卻讓他們難以後退半步。前有弩箭,後有人群,許多站在河岸邊的土著們一咬牙便跳進河裡。河水雖是湍急,卻終究不寬,大部分落水土著最後還是掙扎著爬上了岸。但當他們一抬頭,又是一陣弩矢迎面射來——壕河下游的寨南守兵已經等了許久。

終於,後方的土著首領發現了此處的異狀,退兵號響起,土著如潮水般的湧來,又如潮水般的退去。轉眼之間,原本人頭涌涌、鳥羽叢叢的壕河外側,只剩下了一片被踩得七零八落的泥地,和幾十具的土著屍體。

望樓上,趙琦繃緊的身體終於放鬆下來,他大口呼吸,緩解一直憋著氣的胸口中燒灼般的疼痛,心中欣喜非常。剛才土著的那一波攻勢,至少損失了三四百人,而自家卻一人未傷。『土著就是土著,一群野人,卻是來送死的。』他回頭沖著陸賈得意而笑:「如何?比起二哥當年卻也不差罷?」

陸賈唯唯。

趙琦心中自得,『豈止是不差,二哥當年不過對上兩百就死傷近半,我對著八千土著,卻一人不傷,強了不知多少倍去?』

「真想讓二哥看看啊!」回首向西,他自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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