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十二章 琉球(中)

政和三年四月二十二,癸卯。

探子回報,兩天來,又有五部按司軍隊從琉球島北抵達浦添城。由於北方實力最強的今歸仁按司也在其中,浦添城下的軍力已擴展到八千。

雖然趙琦嚴令禁止泄露敵情,但那霸寨畢竟不大,他也沒有趙瑜令行禁止的威嚴,很快,土著軍隊即將來攻的消息就再也瞞不住,傳遍了寨中。寨中人心惶惶,趙琦寢食難安。若不是那霸寨地處海外孤島,決無退路,寨中人等早卷堂大散,逃個乾淨。

對於寨里的混亂,趙琦也是無法。在衢山軍中,他雖是二當家,卻缺乏足夠威望,沒有讓人認同的實績,他的地位完全來自死去的老爹和現在的趙瑜。在平時,他還可以藉助父兄的聲望來發號施令,但大敵當前的現在,就沒有幾人會認真的聽他說話了。

將為兵膽,現在的那霸寨需要一個能安定人心的主心骨,但趙琦並不夠資格。他所能做的,也僅僅是把寨中的幾個頭領召集過來軍議,試圖找出一個解決目前困境的辦法。

議事堂中,寨中各頭領已然列坐。趙琦乃寨主,又是寨內駐軍的都頭,高居主位,其下左右副都,十名隊正,在他兩側而坐,兩個種植園的主事則陪坐在隊尾。

「諸位叔伯兄長,」趙琦一開口,氣勢就有些弱,「琉球野人在浦添城會盟之事,想必都已知曉。現在浦添城下聚集大約二十路野人軍隊,人數八千,不日就將來攻我寨。究竟要如何應對,今日得商議個章程出來。」

「還議什麼,那些鳥人接近一萬,俺們只有一百,除了守城還能咋樣?」先開口的是左副都頭許繼祖,他二十年前就跟趙櫓一起打天下,乃是趙瑜、趙琦的叔伯輩,資格夠老,說話自然無所顧忌。

「怎麼守?」右副都頭陸賈立刻反駁,他是當年偷襲昌國百人中的一個,正是趙瑜的嫡系,年輕氣盛,卻看不起那些只知賣資格的老頭子,「近萬敵軍,來攻城時輪番上陣,累都能把我們累死。」他側身對著趙琦提議道,「二當家,敵軍是我百倍,守城是決計守不住的,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夜襲浦添城。現下敵軍剛剛集合,諸部號令還未統一,正是偷襲的良機。」

許繼祖嗤笑,「賴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氣!一萬人啊,你把斧刃都砍卷,能砍死幾個?寨里的這點人,給他們當點心都不夠,你還不如說,你放個屁把那些野人都崩死呢!」

陸賈冷笑:「都說江湖越老,膽子越小。真真一點不錯!」

許繼祖大怒跳起,一把抽出腰刀,作勢向前,口中罵道:「就讓小子你看看爺爺的膽子!」

陸賈也應時跳起,他沒帶兵器,便反手抓起坐著的馬扎,作勢要扔,也跟著對罵。

兩個副都頭趕著要單挑,下面的隊正嚇得一擁而上,抱腿的抱腿,抓腰的抓腰,忙把兩人扯開。

「陸哥!許叔!」趙琦一拍扶手,臉色鐵青,他想罵人,卻不知該罵什麼。他知道,如果是趙瑜主持軍議,兩人絕不敢如此放肆,就算放屁,也只敢悶著放。「你們給我坐下!」最後,他只憋出這麼一句。

看趙琦發怒,許、陸二人甩開架著他們的隊正,許繼祖收刀回鞘,陸賈也把馬扎放下,兩人整整衣領,又坐回原處。

見下面的人都若無其事的坐下,趙琦心裡堵得慌,卻不好發作。只得又開口問道:「除了偷襲、守城二策,還有誰有其他提議?」

一陣冷場。趙琦的話,卻是白問,此地孤懸海外,全無退路。不戰,不守,還能逃嗎?下面的軍頭們一陣暗笑。

只是有人不這麼想,一個種植園主事突然開口:「既然敵軍勢大難當,不如和談!」

「和談?」這個提議石破天驚,眾人一陣騷動,「跟那些鳥人?!」琉球男子都以鳥羽為冠,衢山殖民者多蔑稱其為鳥人。人前加個鳥字,可就不算人了。

那主事道:「也不是真的和談。只要能拖上一月,等家裡的船隊從日本回來,到時就可避上船去。等回了衢山,稟明大當家,再發大軍來報今日之仇!」

這主意聽起來不錯,眾人也紛紛點頭。可是有個問題,「誰會說土語?」趙琦問道。

又是冷場。對上琉球土著,衢山軍的捕奴隊向來是用刀槍箭弩說話,誰耐煩學那鳥語。看著下面一個個閉嘴葫蘆一般,趙琦不由得想起趙瑜曾給他說過的,給貓帶鈴鐺的故事。堂下的這群人,不正是那群老鼠嗎?

趙琦常年處在強勢兄長的陰影下,導致他個性有些軟弱,但他並不笨,趙瑜常年的教導,讓他學會揣摩人心,『要了解一人說話的真實用意,先得看清他們的屁股坐在那裡。』

下面這些人的小心思,都瞞不過他眼睛。許繼祖說要守,是因為他不敢攻、無處退,只能選擇做縮頭烏龜;陸賈說要攻,卻是他當年在昌國嘗到了便宜,反正退無可退,看起來又守不住,還不如博上一把;其實他們兩人心裡都想逃,所以當那主事說要假裝和談,坐等船隊,才會忙不迭地點頭同意。畢竟這基業又不是他們的,犯不著賣命。而且趙琦他是二當家,只要把他夾裹回去,就算趙瑜要責罰他們臨陣脫逃之罪,也得先拿趙琦開刀。

『可惜啊!』趙琦想笑,『想法是不錯,卻栽在了土話上!難怪二哥常說,掌握一門外語非常重要!』

想起趙瑜,趙琦就忍不住有些自卑。三年前,與他現在同歲的趙瑜已經帶著百人,攻下了一座縣城。而且從謀划到作戰,都是他一手操辦。比起智計、勇武皆是不凡的兄長,趙琦自知實在差得太遠。

『如果是二哥,他會怎麼做?』趙琦回想著趙瑜對他的教導,漸漸的,他想明白了許多,臉上也有了些自信的神采。這幾年,趙瑜逼他讀得兵書,戰例,都在腦子裡存著。要說起兵法,他比在座的都要強些,他所缺的,僅僅是自信。

在一片沉默中,趙琦突然開口:「既然各位叔伯兄長都沒什麼要說的,那就聽聽我的看法!」

眾人豎耳靜聽。

趙琦侃侃而談,「土著聯軍優勢在於人多,百倍於我的軍力,如泰山壓頂,確是難當。但他們的劣勢,卻也在人多。打仗靠糧草,兵無糧不行,但我想各位都知道,這些土著並沒有大肆儲糧的習慣。以往打下的按司村寨中,便從沒有繳獲過多少糧草。」

「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土著大軍雲集浦添城,突然多了八千張嘴,這些天下來,浦添按司的存糧應該快要吃空了。而且島上沒有好路,糧草轉運困難,恐怕再過幾天,他們便要斷糧。但我們不同。寨中存糧足以支撐一年,又有深井,食水不缺。只要防住開始時的幾波攻勢,把戰鬥拖入圍城戰,我們就已立於不敗之地。」

「但土著人數太多,只要他們輪番攻城,最多一兩天,我們就會被累垮。寨里兵力不過一百,想輪換休息也做不到。」許繼祖拿著陸賈的話反駁道,趙琦突然學起趙瑜的樣兒來,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我們的兵力不只有一百,而是四百!」趙琦搖頭道,「許叔別忘了,寨里還有三百奴工。那些奴工都是精壯,拿得動刀槍,雖比不上常年訓練的精兵,卻不比那些野人差。而且他們又不是土著,寨子破了後,一樣沒好下場,由不得他們不賣命!」

「但寨里兵器不足!」許繼祖已純粹是為反對而反對,卻忘了自己方才的立場,「神臂弓只有一百二十具,箭矢不過萬餘,刀劍槍斧雖多,但守城時又用不上,等用上了,我們也完了。怎麼辦?」

「寨牆不過一里長,三步(注1)一架硬弩已經足夠多了。再讓寨里的兩個木匠造些發石塊的旋風小砲——他們都學過的——架在寨牆上,對付那些野人綽綽有餘……寨牆這麼短,土著一次進攻最多也只能投入五六百人,矢石齊下,他們連壕河都別想趟過!」

說完,趙琦無意再與許繼祖扯皮。他騰地站起,雙眼含煞,從下面所有人臉上一掃而過,沉聲道:「傳我的命令!從現在起,全寨進入戰備!哨探人數加倍,一日三報!弓弩下發,軍器在手,各自檢查,若有破損,立刻上報更換!

督造旋風砲,計點庫房諸物,糧草、薪炭、油料、石灰,都要分散放置!許叔,這兩樁事就辛苦你了。

陸哥,清理壕河,檢查石牆、木柵、弔橋、寨門之事就由你負責,如有毀損,立即修補!

諸位隊正回去各自整隊,知會全軍,此戰若勝,軍功三倍賞!各農戶精壯編入預備隊,隨時待命!釋放奴工,均入各隊,告訴他們,等這仗過後,便放他們為良民!如有功勛,賞賜一如正軍!

督戰隊由我自掌,妄言驚軍者,殺!動搖軍心者,殺!消極怠工者,殺!臨陣脫逃者,殺!軍法森嚴,諸位叔伯兄長若是犯事,莫怪趙琦不念舊情!」

趙琦連番下令,順勢奪了許、陸的兵權,又用重賞重罰約束眾軍,眾人聽得悚然而驚,直以為趙瑜就站在眼前。

「我浪港寨當年縱橫東海,從未一敗!今天我們對付的不過是區區海外野人,也一樣不會敗!」

注1:宋時,一里合三百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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