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十章 綢繆(下)

「怎麼會是童貫?」陳五發覺自己跟不上趙瑜的思路,蔡倬不是蔡京家的人嗎?

「當然是童貫!」趙文肯定道,既然趙瑜已經打算重新起用陳五,有些內情就可以稍稍透露一點了,「蔡倬此行若真是來採辦的,那倒也罷了;但若是來做探子,等童貫知道他有把柄被蔡京抓在手中後,五哥你說,童太尉會不會想要殺人滅口,弄個死無對證?蔡京只會拿衢山當作利益交換的籌碼,但童貫卻絕不可能容許自己的把柄被人一用再用。」

陳五想掀桌子:「那我們這幾年一船船的財貨不是白給啦!?」

「怎麼會?」趙瑜笑道:「現在島上這麼興旺,不多虧了童太尉?我們送錢,換他為我們說句話,如此而已,純粹是生意上的往來!如是出了岔子,誰也不會為誰擔著!我們這些海寇跟他一個閹宦之間,難道還會有義氣可言嗎?」

陳五燒得稀稀落落的眉毛幾乎擰在了一起:「……既是如此,如之奈何?」

趙瑜冷笑:「不是『如之奈何』,是他能奈我何?當年就被殺得全軍覆沒,現在就算童貫他再想和我們過不去,最多不過再打一場嘛!還怕他不成?」

「童貫不可能再動刀兵的!」趙文搖頭道,「現在我們老老實實的做生意賺錢,也不過是有些反亂的苗頭,他用什麼理由讓官家同意出兵?若是逼反了衢山,那個罪名可就大了。最多也不過使點計策,把島上的幾個大頭領騙過去殺了,絕了後患。這種事,官府倒是熟門熟路!」

陳五默默點頭。官軍佯為招安,把叛賊首領騙去殺了的故事,史不絕書。仁宗時,荊湖南路五溪蠻反亂,時任轉運副使的杜杞奉旨平叛,他假稱招安,把賊軍六百餘人誆騙過來,並設宴款待。只是他的酒里都下了曼陀羅,喝了酒的賊兵紛紛暈倒,被他趁機殺了個乾淨。一次葯翻六百多人,杜杞凶名便流傳於江湖,乃是赫赫有名的蒙汗藥祖宗。經此一事,反賊們被招安時,總會多個心眼,不親眼看到赦書,就絕不會放下刀槍。當年浪港寨被招安,趙瑜之所以要假借三叔至善的名號,也是防著這一手。因怕童貫翻臉,自始至終,他也沒踏足過官軍軍營半步。

「所以說,」趙瑜總結道,「只要不離島上、船上,童貫那閹人就算權勢滔天,又能拿我等海外野人如何?」

趙文笑道:「更何況明州、昌國雖是人人皆知二郎在衢山主事,但在官中戶籍里,可沒二郎、三郎的名字,監鎮是俺,巡檢是武弟,島上資產也都掛在空戶名下,就算童貫想把二郎誘出去,只要報個查無此人,他也只能幹瞪眼!」

說完,他與趙瑜對視一眼,便一起哈哈大笑起來。區區海寇,能逼得大宋樞相無可奈何,當然值得自豪。

陳五陪著笑了兩聲,也輕鬆了起來:「既是如此,那也沒有什麼麻煩啰?」

趙瑜、趙文收斂笑容。趙瑜冷道:「當然有……童貫他動不了我們,但他能動島上生意!」

趙文道:「查封船行,奪了我和武弟的官職,只需他努努嘴;找個借口,禁人上衢山島,也不過費點口水罷了。只要童太尉說句話,島上又要過回苦日子了。」

陳五皺眉思索著,總覺得趙瑜、趙文兩人的話里有些不對勁,很快,他猛然抬頭道:「大當家!按你所說,童貫會找衢山麻煩,是因為蔡京有他的把柄。而蔡京會有童貫把柄,卻是因為蔡倬。既然二郎已知蔡倬會給島上帶來天大的麻煩,那為何不直接殺了他,卻讓某陪著他在島上遊逛,最後還放他回去呢?」

趙瑜嘆道:「殺了他就能一勞永逸,我早把他裝進麻袋,沉進海底了。只是,殺不勝殺,殺了他一個,難道蔡京不會派第二個嗎?而且,我們現在說的這些,也僅僅是未雨綢繆。蔡倬此行也許是真的來採辦的也說不定!就算他不是來採辦海貨,而是探子,他在島上也不一定能找到什麼。要是我們真的把他殺了,反倒坐實了罪名。更何況,三個大活人,莫名其妙失了蹤,蔡家不會派人尋找嗎?如果蔡相公下令讓兩浙路各州各縣尋那蔡倬,把蛛絲馬跡一彙集,本沒有事,反而會弄出事來,到時又該如何是好?!」

陳五無言,雖然他覺得趙瑜想得太多,但他說得的確是有些道理。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既然童貫有可能對付我衢山,那從現在起,就要必須做好準備,每一分的力量也都得用起來。」見陳五被說服,趙瑜也不想再提童貫之事,他踱了兩步,轉身對陳五鄭重道,「五哥,以你的資歷、能耐,這兩年卻只能當個渡船的船長,的確是委屈了。」

趙瑜這麼一說,陳五慌忙站起,連稱不敢。

趙瑜按著他的肩,直視陳五雙眼,道:「但我有我的苦衷,想必五哥你也清楚。」

趙瑜說得如此直白,陳五卻不知該說什麼好,肯定或否定都不合適,只能站著裝傻。

趙瑜一笑,放開手,轉身看著門外,「不過這幾年來,島上事事皆順,卻是安定得很,倒顯得我多慮了。前些日子,我還想讓五哥你把船行向北開闢新路的工作擔起來,卻沒想到會碰上這麼一樁事。現在,良鄉船行估計要收一收了,但我不打算讓五哥你閑著……武兄弟的巡檢,又或是綉姐練兵的職司,不知五哥喜歡哪一個?」

「這……」陳五面現難色,趙武、陳綉娘現在在衢山軍中都有些地位的,若搶了他們的職位,要是被記恨了,日後定有麻煩。趙武現下不在島上,自己權代巡檢一職倒也沒什麼,但陳綉娘——他偷眼看了趙瑜一下——那是萬萬不能得罪的。只不過童貫很快就要找島上麻煩,就算他當上巡檢,也幹不了幾天啊!

看出陳五的難處,趙瑜寬解道:「五哥不必顧慮太多,我讓你接他們的位子,自然不會讓五哥有後顧之憂。五哥只要選一個自己喜歡的職司就行……也不必急著做決定,五哥可以回去考慮一下,三天後給我答覆。如何?」

陳五依命去了。可想而知,這幾天,他想必是睡不好覺了。

待陳五一走,趙文便問道:「二郎,方才你與五哥所說不殺蔡倬的理由,應該不是真的罷?」

趙瑜回頭微笑,他知道,趙文對他知根知底,那些話糊弄的了陳五,卻瞞不過趙文。但沒有直接回答,卻反問道:「這幾天我在岱山,衢山島上事務,文兄弟你可全權處理,但為何文兄弟你看著蔡倬在島上東逛西顧,卻任由他揚帆離開呢?」

趙文沉默了好一陣,方抿了抿嘴,斟詞酌句緩緩道:「三年來,島上事業興旺發達,兄弟們過得富足安定……但過得太好,原本的銳氣卻也消磨得一乾二淨了。現在再讓他們去做刀頭舔血的生意,他們定然不願。如果再這樣下去,二郎你立國稱王的打算,只會是夢幻泡影。所以……」

「所以,文兄弟你才會和我一樣,饒了蔡倬一命。」趙瑜接著說道,在趙文面前,趙瑜十分坦誠。趙文太了解他了,如果謊言偽飾,不但騙不過去,反而會讓頭號心腹離心。

「蔡倬的出現,乃是我求之不得的意外之喜,省了我多少手腳。」他一看趙文,嘆著,「所謂『習勞成勤,習逸成惰』,人皆有惰性,享了幾年福,衢山軍的骨頭早軟了。我讓三弟輪換著帶兵去琉球捕奴,也是想讓他們見見血,但只用強弓勁弩欺負些野人,卻也沒什麼大用。沒有外來的刺激,沒有朝不保夕的危機感,他們只會一步步爛下去。我給他們錢財,給他們富貴,給他們安定的生活,因此他們感激我。但若是我要他們放棄現在悠閑自在的生活,跟著我去蠻荒之地去開疆拓土,他們就會開始恨我。這是人之常情,我可從不會以為,只要我登高一呼,就能萬人影從。」

「但只要官府禁了船行,封了港口,兄弟們就會把恨意集中到官府身上。到時二郎你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會跟著你赴湯蹈火!」

趙瑜嘴角流出一絲譏諷的笑容:「得到的東西,卻又被人奪去,最是讓人痛恨。這種事,我自然希望是讓官府幫我去做……下面的人不肯走,我便要推著他們走,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他們拖了我的後腿。」

他走到窗前,推開軒窗。他的書房,視角極佳,高居觀音山上,南面的窗外便能看見大海。此時,夜幕已臨,月兒卻還未升起,墨藍色的天空上,閃閃爍爍的都是耀眼的星辰。清風徐徐,隱隱的濤聲傳了上來。

「海天如此雄闊,區區衢山一島,豈是容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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